【小说-电影】
关于任何一部洪尚秀的片子,都是关于洪尚秀。
一个很重要的需要询问的问题是:能用现实主义来描述洪尚秀吗?
这是一种评论的语言,但是我想至少可以用它来描绘洪尚秀的导演方式。
首先有一点我感到惊讶的是,洪尚秀醉酒般的胆量——几乎可以成为一种模板,他的电影风格(将其称之为一种电影风格是有些可疑的)发展几乎是在一个方向上的坚韧不拔,那就是一种抛弃所有电影历史的发展。他在拍《猪坠井的一天》中使用的那些对切的电影镜头一定让他疑惑不已:我为什么会需要这些画蛇添足的电影语言?即使别人跟他说:这是一种必须的电影技术....——“太麻烦了,我只需要我的人物将这些对白说出来就好了,还有没有更加简单的方法….”
塔可夫斯基曾经梦想电影变成一种如同绘画般轻便的艺术形式,洪尚秀一定程度上接近了这一点——他好像在说:要不然,像写小说那样也行?
写小说是允许一种思维设定的,然后,必须依靠文学才赋来构思这个设定之后的每一步。
于是,有多少种写小说的方法,就应该有多少种拍电影的方法。
【简洁-影像写作-反“电影”效果】
当然这种说法很理想主义,但洪尚秀所体现出来的轻巧应该让人不仅去这样思考:他到底是如何发展出来的?
必须说他是一定形成了一种系统,一种方法。
他最重要的是对话,也可以说是:独白。当机位和镜头只变成一种类型的时候,它就更加简洁有力了。
越来越简单,注意力也就越来越集中。
比如说,集中处理谈话时候的机位和构图就好了。“我需要演员脸的哪个角度面对着观众。”有时候甚至不用想,只要舒服就好。
洪尚秀的影像就是集中简洁的美学。
但这对于电影来说,还不够。
电影手册:您拍戏没有剧本,但是您对您电影的结构有着非常精细的规划?
洪常秀: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电影的结局,因为如果我写的那些戏只为了达到某一个目的,那么我就将自己局限在了一条太狭窄的道路上。是“过程”造就了我的电影。这样做你才会有无尽的可能。我想要在拍摄的时候使用我全部的力量,如果我只是用我已经在桌上写出来的东西,那么只能说是用了自我的一部分。所有的细节,所有在写作之中发生的事,统统来自这个自我,这就是我为什么从来不急着要一个结局。我曾经用这两种方式工作,我绝对更喜欢后一种方式。一切皆有可能,一切皆取决于每天降临到我身上的事情,甚至取决于拍摄当天早上我脑子里的东西。
每天早上,我都把所有的想法在脑中过一遍,而我从来不问自己“这样的话会有某种效果吗?”我有二三十个想法在脑子里,我也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的又为什么来,我只是从这些想法中留出五个而已。从前我每天早上写两个小时,现在要写五个小时,那么就要很早起床,大概四点钟,一直写到十一点十二点。时间拉得越来越长。我不喜欢在夜里工作。
他的工作方式就是作家的工作方式,而结构上面的剪辑就是小说的剪辑,因为本来电影的剪辑就是文本的剪辑。——更何况洪尚秀这种段落电影。简单的来说,他的电影就是文字和表情,有些时候他想要展现出来某种影像的魅力的时候,影像的魅力自热而然就展现出来了,因为他的电影就是文学精神(这是一部电影“成立”的关键)的典范:
并不是洪尚秀想要反效果的,正像我之前所说的,效果也就是情节的效用,它是在观众身上产生的,因为每一种效果就是作用在某一位观众身上的效果。反效果在于一种疏松,在于一种与所有稳定语言体系相悖的“业余”。那么,镜头往前推移是一种效果吗?或者说,是不是洪尚秀也已经形成一种语言系统了?(或者镜头向前移已经是镜头语言的历史在洪尚秀身上唯一剩下的东西了)
洪尚秀电影中物质性(美术因素)是很少的,如果物质性形成了影像很重要的魅力,那么洪尚秀也就是要剔除这些东西,只剩下什么呢?只剩下:文字和说文字的人。因为美术对于其它导演来说是影像很重要的魅力来源,而对于洪尚秀来说,这些就是他要反对的效果:
以上是韩东《在码头》的截图,刚好在了解这部电影,就截了一些。在这些截图中美术,或者说在电影感塑造方面的感觉很明显。
电影发展到现在,它的制作传统很多时候都是物质的摄取:数以万计的小玩意,布景,奇瑰的自然风光。,这是来自于对罗兰巴特所谓的照片“刺点”的癖好。比如说,塔可夫斯基就是一个美术狂热爱好者,虽然他有一些特殊。但是,电影的物质性从历史的效果上来说,也可以说是形成电影感的重要因素。很多情境是曾相识,因为这就是电影感的来源。电影感——或者准确点来说:影像感——就是对某一部电影物质模仿的结果。也是这个原因让我并不相信所谓的“影迷”所制作的电影。
当然这并不是为了说明,新的“电影感”已经无可能,而是为了表明洪尚秀,在勇敢地直奔自己目的过程中,从塞尔日.达内所谓的“经典幻觉”中逃逸出来。
这使得洪尚秀的电影,变成某种抽象电影(抽象我的意思是,观念电影)——或者,拙劣一点来说:情景剧。如果物质性(美术因素)形成了影像很重要的魅力,那么洪尚秀也就是要故意忽视或者剔除这些东西,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洪尚秀不重视美术或者物质....更主要在于他觉得,场景并不重要。这也是他为何频繁地使用重复的场景,吃饭,喝酒,走路,吃饭,喝酒,走路,海边,街头....当然如果遇到十分有趣的场景他也十分开心,但是他并不强求。
这对于电影物质性癖好者来说,无法接受。
洪尚秀的电影是观念电影,对他来说,观念到处流动。
但是上面,金敏喜的脸不就是一种美术的结果么,它不再能够以一种婚外恋之前的洪尚秀那种冷静但是孤独地可怕的冷嘲热讽来处理这种美了。——这也是洪尚秀对自己生活的一种忠实,正像所有的观众都可以辨认出来一样,他的电影来自于他的生活的场景。
这点延伸出来是:演员。演员是洪尚秀除了文本之外,下功夫最多的。就像他所说的那样子,场景和演员。但是在这里必须将这两者重新分开,前者代表的是纯粹的“故事”,而后者除了“故事”之外,还有一个功能,那就是影像的效果。洪尚秀要将所有物质化的重点放置在演员之上。在这种程度上,可以将洪尚秀的电影与拉斯冯提尔的《狗镇》并置在一起。
如果说在指导表演方面洪尚秀具有相当的自由的话,那么他所选择的“现实主义”的表演,就可以说是他的“风格化”了。
【“现时”-现实】
电影手册:为什么人物和地点是如此重要呢?
洪常秀:有那么一刻,某个演员或者某个地点能让我想起一些事情。我去见一位演员,直到有那么一瞬间他让我想到某一个人或者我经历中的一段,然后我就问他是否想和我合作。对于地点也是一样,当我来到这家小出版社,我就感觉我能在其中拍出些东西。这是不可名状的一种感觉,一种情愫,一种印象吧。我需要具体的事物来写作与拍摄。没有了这些具体的要素,就像在空洞与黑暗里游走。当我在选素材的时候,当我在写场景的时候,我也在检验这些素材中现实的力量,检验现实能给我的灵感,但是这些都是直觉的东西。
最令我有兴趣的是洪尚秀的工作的方式,他的文本写作和影像写作。
洪尚秀的这种工作方式让我想起了,电影拍摄的各种煎熬,其中最为煎熬的是:现场的不安的焦虑。
为什么这种洪尚秀这种摄制需要,当天就结束呢?包括它的文本或者是场景——场景当然是之前都已经决定好了
甚至不需要“探究”这背后的意味,这该是多么的轻松啊。一种“探究”意味着物质(美术)变得沉重起来。
稍微概括一些洪尚秀的工作方式,遇到有趣的人或者场景,然后就从中构思故事(在这方面来说,是物质启发了观念,而对于另外一种工作方式则是:找一个适合发生这些事情最好的效果的地方(电影感),后者必须苦苦地维持这种效果,前者却是在发展一种现实——或者联想一种现实;这也是为什么洪尚秀的电影看似简陋,却非常鲜活,而另外有些似乎相当丰富,却总是别扭)
要拍洪尚秀那样的电影重要的是什么呢?我觉得重要的是一种“文本涵盖”,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般我们的灵感来自于某个现实的事件,我们扩展了这个事件,一方面洪尚秀要扩展这个事件成为文本,然而在转换成影像的时候,他必须重新将其归理到扩展之前的现实事件中。我把这个视为“文本涵盖”。这个文本是一个完整的文本。它穿透了这个事件,然后同时涵盖了这个作为事件的现实。
文本与影像之间的转换引人入胜。他认为文本是一种绝对的控制,是一种想象的绝对控制,细节的想象,具体的想象;而影像则归根到底是一种选择。那么到底是那种选择呢?这是一个相当伤脑袋的问题,如果说你没有某种效果的取向,那么你应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这个是一个永恒的话题。
也许因为创作本质就是,从不停止书写....直到撞见物质。(偶然性也要分之前,现时和之后)
这里所说的物质也就是“现时”的洪尚秀了。
这种方式是有多难,通过“现时”而展开的联想,进而产生创作。——这有点像阿甘本所说的:成为同时代的人。而“做一个当代的人,首要的就是一个勇气的问题”。洪尚秀在抛弃所有电影的历史上已经展现过一次这样的勇气了。
(这点可能值得继续探讨)
【辨认旋律】
但是不得不说洪尚秀有一些取巧。因为他利用了小说结构性所带来的便利和丰富。
叙事永远的技巧——或者不是说技巧,而是反方向的东西——就是一开始的建构。洪尚秀(或其它导演的电影,当然他更加明显一点)一开始不管进入什么,或者说不管怎么编排,叙事的开端总是“建立”的。因为,叙事一定会在在观众这边建立起来,而不是在作者这边。
看看他说的这句话:
电影手册:您要如何解释最后非常奇怪的一幕,为什么主人公好像把经历的一切都忘记了?
洪常秀:我就是这么毫无理由的相信,有那么一种理智与逻辑的东西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个男人到最后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这是非常怪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失忆这件事触及到了我与之前拍摄的所有镜头的更深层次的关系 (此处洪尚秀不言语,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之中,采访者注)。
电影所塑造的电影时间感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也就是,为了避免在每一段电影当中主人公对其它另外的所有段落中他/她所发生的事情处于“失忆”的状态,必须安排揭示一些情绪的、对话的或者主人公身体上标识的,这类足于提示时间点的情节。如果没有这些提示,观众就不幸地成了记忆的承担者,通过前段电影的观看和回忆,观众必须费力地将主人公的记忆串联起来,才能使得这部电影的叙事进行下去。
这种“失忆”是洪尚秀电影的一个叙事的关键,因为在他的电影经常缺乏“时间提示点”,观众经常搞不清楚这段中的主人公到底是在哪个时间点中的主人公,观众不得不自己将这些点串联起来,这些串联点就像我们在情绪不好的时候回忆起糟心事,这些糟心的回忆的出现不是时间性的,而是随机性的。于是,跑步到健身器前面坐下哭泣的社长,他到底是处于那一段记忆中的社长已经并不重要了,因为不管处于哪一段记忆中的他都是如初的“惆怅”。
“惆怅的男子”这是一个明显却不太容易辨认出来的主题,然而通过这种辨认,“故事”就成立了,电影中“文学精神”也凸显出来了。看洪尚秀的电影一个很有趣的地方是,观众可以像辨认一首奏鸣曲的关键旋律一样辨认洪尚秀电影中的魅力所在。
自从私奔事件发生,关于洪常秀的话题就再也离不开金敏喜了。他的摄影机确实也没有离开金敏喜,从《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克莱尔的相机》到《之后》。
相比于金敏喜带来的热度,熟悉洪的影迷更关注、也更期待或许会发生在这位风格鲜明作者身上的变化。从第一部长片《猪堕井的那天》出世到现在,洪式电影发酵了二十年,后十年里他的方式已经在某种“成熟”的范畴中稳定了许久。从国内观众目前容易获得资源的《海边》和《之后》看来,某种变化当然是在悄然发生,并且富于灵光地和前十年做出了某种呼应——金敏喜分别“造访”了2006年《海边的女人》以及1996年《猪堕井》的出版界故事。
从头到尾,洪常秀电影日常生活摇摆情欲的题材与主题几未变更。但早期三部作品仍然清晰可见于后来游戏感所不同的气质,它们更复杂、纠结、充斥着执念和破坏倾向。在这些故事里,情欲不只是一种带来骚乱的日常事件,而真切地导致了某种溃烂,让保护壳里的人与生活的虚伪和空洞短兵相接。
这样的气质后来被隐藏了起来,成为洪式电影的默认背景,被留白了,更多着墨的是,当这种溃烂发生时,人们是如何如鱼得水地、捉迷藏一般地回避它。
游戏感和亲切感让洪常秀的电影很好看,但严肃的个人经验的代入恐怕仍然是观看过程里最重要的一环——参与到游戏中。如果不以自己被性、欲随意抛掷的脆弱一面来盛接,其结构的微妙很可能被理解为一种轻佻。就我的理解,洪常秀不应被比照为侯麦拙劣仿本的地方在这里,后者将爱情放入高级的哲学游戏,而前者实际上只是用游戏感来装饰了他东方式小心翼翼的自我怀疑。
于佩尔在海边救生员的帐篷里醒过来,摇摇晃晃地回酒店去,她最终未有等到自己的情人。人们欣赏着三重梦境带来的结构趣味,其实也在不知觉中接收了那种窒息一般的痛感,酒精令身体僵硬、粗俗的肉体带来羞耻,当然还有心痛。装饰之下潜在的“揭开疮疤”实际上构成了《在异国》的余味。
这种装饰不仅针对故事中男男女女,同时也装饰了朝向他们的目光。《这时对 那时错》两段结构的不同,恐怕不止是男女角方式与选择的不同,更关系到一个如此发生的事件,可以何种形态被接受和理解。他的求爱是令人厌烦的猥琐欺骗,还是身不由己的情爱使然,她是矫揉造作的“绿茶婊”,还是冷淡疏离的文艺青年,对这段萍水情缘应该憎恶、遗憾、信任还是谴责?这些问题的提出小部分关系着道德批判,更多地朝向镜头外拍摄者、观看者自我的情欲体验。
在这一方面,中年出轨的经验和选择,似乎让《之后》发生了一些动摇本质的变化。装饰之外,结构又增添了一种介入的功能。《之后》的不同甚至会给一些熟客带来第一印象的不适感。相比于后期作品中漫无目的的相逢和情缘,这部电影不再跟随某场漫游,而从一开始就标清了人物和故事:
一个起早的中年男人,一场婚内出轨。
交锋、偷情、误会、重逢,场景功能看起来相当鲜明。与此同时,省略、闪回、段落之间延宕的缺场、或者段落内骤然的停顿,却又令得电影中的时间线扑朔迷离, 她们是否会相遇,他是否行进在连续的时空之中,时间到底行进到了一天、一月还是一年?《之后》于洪常秀电影,似乎提出了一种文体上的变化。
在《独自在夜晚的海边》中,旧识对金敏喜诵读了契诃夫的小说《关于爱情》,《之后》的结尾,社长又将夏目漱石的《其后》赠送给了这个曾经萍水相逢、险结爱缘的女子。伴随着这种情结,洪常秀将电影也拍成了一则小说。“这个短篇小说”和《关于爱情》、《其后》一样,将 “美”作为点题的要点。洪常秀和契诃夫、夏目漱石一样,将某一种“真理和美”作为凡人必为之臣服、为之屈折的存在。
这种美是完全抽象和文学化的,没有提供丝毫视听上的凭证。
最开始,“美”是社长和情人以一种偷情常见、狼狈而着力的方式在地下通道中揉在一起时的情话;其次,是金敏喜所饰演的雅凛名字的含义;最后,是妻子挽回丈夫时怀中女儿的大衣。观众并不能看到这件英式的格子大衣,它和“美”的幼女一样只存在于出轨男性口头的解释性描述中。
如果更有助于人们进入这个故事的话,《之后》确实可以与电影之外的绯闻互文。已经被充分剧透地,于影片中这个完整的丈夫、妻子、情人的三角关系,金敏喜所饰演的雅凛实际上是一个意外涉足故事空间的角色,而且她有着相对独立于男女关系的视点。简单化地说,这个视点的出现,使得这部电影的存在从现代偏向了经典——它替代了观众。
镜头后作者现实中的情人,介入到了镜头内的一段三角关系中。她有意去质问男主角关于存在和爱情的问题,却又激发了后者情欲的触角。她不单被误认为情人、被指认为情人,甚至和情人当面对照。而男主角(社长)的情感与意识也难得地得到如此多笔墨的交代:他与家庭、妻子的冷淡关系,分手后他回忆起与情人亲昵、依偎在地铁上,面对情人的回归,他又不由得思及雅凛新来到时那种略带暧昧却又不带烦忧的搭档关系如何填补了他所需要的那个位置。
这些段落十分简单,却情真意切,使得影片的结尾近乎绝望。我们亲耳听到一个男人说他放弃了自己的生活,虽然照常理来看,这是一个颇为的康乐的收场——出轨的人回到正轨里,那些叫他痛哭过的事都已远去,名利与妻子正围绕着他。如果前面的情节令观众思考恬不知耻和奋不顾身的边界和分野到底在哪里的话,这个结尾只是让我们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空洞手足无措。类似的空洞在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里也十分常见。
夏目漱石《其后》里,代助在百合花浓郁香气中感受到“一切都是幸福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最终将自己无妄的意志献给了“自然”,向三千代作出告白。那么社长受到“美”的吸引脱轨、又因女儿的“美”回归家庭,这也是一种自然的体现吗?其中的区别可能是,将美好的存在、个人的微茫视为一种信仰(如雅凛),抑或将其视为被高高挂起而且可以用语言游戏改换、挪移、自我欺骗的假象(如社长)。
从这一角度来看,我们观看的实际上只是一场对话,一边是金敏喜,一边是社长,电影内外的故事,分别映证着他们秉持的生活理念。作为论辩句号的是一份中餐外卖,社长不再同女助理午间踱步,金敏喜的出现逼迫他直面自己空洞的处境,以至于当《其后》被交接到了金敏喜手中随之蹁跹而去时,竟然有和尚将“宝玉”带回青埂峰去的感觉。
这场论辩不是从影片开头的中年人画像开始,而可以远远地,从《独自在夜晚的海边》金敏喜大闹酒桌,甚至是从《猪堕井》读起。
从作品臆测作者的私人生活,可以与《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对比观看的,还有《不是任何人女儿的海媛》。同样是陷入婚外情女性的孑然肖像,海媛读的是《临终者的孤寂》,情欲如同无底泥潭,独在异国的英熙尽管在众夫所指中彷徨,却有胆在酒中作爱的宣言。
这很可能是金敏喜的馈赠,她在某种程度上解放了洪常秀虽敏感洞察却始终徘徊的状态,以强势的女性直觉平衡了男性作者的犹疑。
非常励志地,电影对我们说,应该对爱情和人性的多变与暧昧有足够丰富的了解,却不要自我欺骗和怀疑。但懂得又如何?
当寻常人陷入寻常的越轨恋情,将会发生的,不过还是苦苦煎熬、隙缝偷欢,与生活的最后一丝热情告别。要么行尸走肉,要么沦入肉体越界的行为习惯。
原载于“文慧园路三号”
不同的题材,抑或是导演追求的不同效果,往往通过调节电影与观众的距离来实现。洪在这方面无疑有着优秀导演应有的自觉性。
喝酒后的“直抒胸臆”早已成为洪常秀电影的标配。有意思的是,昌淑在《之后》中的破口大骂与《独自在夜晚的海边》中永熙的两场酒后情感宣泄的戏达到了截然不同的效果:与《独》中情绪化的,充满感染力的“激情戏”相比,《之后》中的那几声“卑鄙”则更像是导演在借情人之口进行着自我(男性?)剖析,观众并未与角色的情绪宣泄产生“共情”,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认同”。而这其实是《独》与《之后》两部电影最本质的差异:前者是“身受”,后者则偏向“感同”。显然,洪对于这种微妙的差异是敏感的,且具有很强的控制力,而这也成为了其拥趸们不厌其烦地看他“自我重复”的理由之一,不管他们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两部电影中,洪常秀精准地把握着作品与观众的“距离”。与《独》相比,《之后》选取了颇具戏剧性的桥段,即打小三却选错了对象。可以预见的是,这种机灵的巧合必然会使观众产生不信服的情绪,并将之与现实划清界限,对于某些电影来说,这种疏离感可能是致命的。然而,这恰恰是洪的意图所在:他将《之后》中的故事精心地用巧合与互文进行构建,并且用重复的取景,女角色相似的面容以及互为镜像的对话桥段包裹起来,做成了一个“影射”(非“勾连”)现实的“装置”,从而绕过内容上的真实,直接触及了对人性真实的分析。这也解释了电影中三个女角色略显做作的功能拆分起到的作用,这种“标准件”(何况还在标准之外作了充满机心的“功能重组”)无疑可以完美地嵌入他的“装置”,支撑电影的运转。当然,这里面映射出的洪常秀式的男性视角,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他的电影中出现了。
相应地,《独》中工整的情节发展,丰满的人物形象,以及明显收束许多的剪辑的“机心”,都减少了观影时的“趣味”(这也是为什么观感上《之后》更招人喜爱的原因),取而代之的,是观者对唯一女主角的强烈认同。在这个角度上,《独》(平稳-距离近-用心)成就了金敏喜的女神形象,而《之后》(机巧-距离远-用脑)则成为了洪常秀对男性性格弱点的精妙寓言。以此来看,洪尚秀在自己一如既往的酒馆沙发,爱情徘徊的小小世界里,果真如哈姆雷特所说,即便身处果壳之中,仍可以以无限宇宙称王了。
金敏喜太美了,我单方面宣布与她喜结连理,并找了些关于洪尚秀和金敏喜的论文来看。
洪尚秀刚开始拍电影的时候,正赶上韩国电影的膨胀时期,也许有人对90年代的韩国电影没有深刻印象,但所有人一定会对那个时代的韩国电视剧有印象。事实上,当时韩国电影正处于火热的新浪潮时期,政府也给予良好的支持,使得电影飞速发展,创造出一系列符合商业市场,却又足够深刻的,具有韩国本土民族化的作品。具体表现有以下几点:
一、20世纪80年代后期,由于受到西方电影,尤其是好莱坞的影响,韩国电影处于衰落形式。电影人为此进行反击,90年代形成了“韩国电影新浪潮”。
二、1988年汉城奥运会举办后,大量国外资本涌入,韩国人为了保护他们本土电影,做了几件事。
1、“企划电影”出现,也就是“制片人中心制”电影,迎合市场资本运作。制片人通过企划吸引到投资者,然后再找剧组进行拍摄。2、电影配额制又被称为义务上映制,政府规定放映厅必须上满146天本土电影。1999年还进行了“光头运动”。
三、90年代中后期,“新浪潮”之后的“新世代”出现,他们对于现实和类型片结合的意识更强,可以看作是大企业资本对于类型片想象力要求的结果。1995年塔可夫斯基《牺牲》公映,韩国艺术影迷开始聚集。
四、1998韩国取消“电影剪阅制度”,电影分级制取而代之,使电影可以表达更深刻的东西。
市场资本给力、政府给力、艺术家争气、民众爱看,还有比这样更好地创作环境吗,我都要羡慕哭了,我们洪导就正好碰见,1996年,迎着新浪潮的浪,洪尚秀拍了处女作《猪堕井的那天》。
我一直觉得洪尚秀不是那种拍片天特别惊人,天才一样的作者,比如塔可夫斯基,也不是那种很用功的人,比如中国那批第四代、第五代,他就像他本人一样有些吊儿郎当,不拘形式,观众看着他总是叨叨自己的事情,总有种“爱看不看啊,我就这么拍。我就爱拍自己这点破事儿,你看我家敏喜美吗?”的感觉。
他是这么拍片的:“我有一些笔记,但没有大纲和故事梗概,大概头四部电影有非常完整的剧本,从那以后的每部电影都只有大概20来页的概述,而且越来越少。每天早上我都是第一个到达拍摄现场的,比演员们大概要早两三小时。在早上写剧本的那一瞬间,集中所有的精力思考一切的可能性,就那么一会就可以把要拍的东西都写出来了。每天早上大概要写一个半小时。”我要是演员我准会这么想;“行吧,这导演靠谱么。”2005年他建了自己的工作室,请来的演员都是朋友,朋友嘛,就变成了大家一起玩,拍得东西大家都喜欢,片酬还低,有种其乐融融的俱乐部的气氛。
至于赚不赚钱这事,据说能刚好收回成本。
洪尚秀的电影是一种小品电影,短小、简洁、精湛,多抒发一些随笔想法。他喜欢拍聊天,有些人就把他和候麦放一起比较,他喜欢拍餐桌上男女谈话,给人物特写,有人还提到小津安二郎(固定长镜头、低视角、无正反打;“零度剪辑”,即不用叠化、淡入淡出等剪辑方式,而是在影片的段落与段落之间插入几个没有角色出现的空镜头或“窗外转场镜头”,当要表现时间的过渡时,导演便把镜头对准了窗外)
另说变焦镜头,变焦镜头在20世纪80年代才开始常用,但变焦镜头不符合人眼规律,所以被淘汰了。(当然不符合规律了,谁眼睛好好地突然来个特写),我们洪导就拿来用了。大家餐桌上吃饭吃得好好地,突然来个推镜,有点像一个巴掌把人从梦中叫醒。就差拿着喇叭在人耳朵边喊:“注意了,给我注意了。”这是一种强调,一种布莱希特在戏剧里喊话的模式,就怕我们沉迷于男女间这美好的幻觉。还有人认为这是对情感的瞬间捕捉,我认为是不对的,当然我没有看原文,因为原文是韩文。
洪常秀说不上两性专家,他镜头下男人的恋爱把戏,无非一是夸女人漂亮、二是说廉价的“我爱你”、三是拉过来按头强吻。但洪常秀对两性话题的关注点和关注度都是极具特色的:尴尬。(这里我看笑了哈哈)
从德勒兹的生成他者理论看,洪尚秀都是在主动背离主体,不论是内容上的“尴尬”,还是形式上的“小作坊电影、小品电影”。
(文/杨时旸)
能坚持常年如一日在每一部电影里都呈现“尬聊”,并且把“尬聊”拍出哲学感的,有洪尚秀在先,无人能出其右。这位风格鲜明又颇为高产的韩国导演,电影圈最著名的婚外情的当事人,柏林和戛纳电影节的宠儿,这一次的新作《之后》从传出消息就挑逗起了影迷们无尽的好奇。这些好奇当然首先是起源于八卦——洪尚秀和演员金敏喜的不伦之恋。而这位导演在自己作品中最愿意呈现的就是这样的主题——知识分子男人的婚外情愫,那些尴尬的遮掩,虚伪的脸以及一切都被拆穿撞破之后还在努力维系着的可笑的包装和各色谎言。
人们觉得,这部《之后》简直是一部太有趣的实验与巧合,它几乎是完成了一次导演对自己所经历的现实的映射。这个故事,洪尚秀拍得大方,影迷们揣度得热切。
和他编排的所有故事一样,《之后》中的男主角是一个有些行业名声,有些倨傲又有点猥琐的中年男人。著名批评家奉完有了一段婚外情,被妻子发现,妻子来到出版公司大闹,却误会了刚刚第一天上班的雅凛,几个耳光,一场谈话,反复遮掩,故事慢慢流淌。
这种故事从表层看起来是一段狗血,但洪尚秀的本事在于众多故事都拍狗血,但最终拍出的却都是狗血浸透的背面,那一场场撕扯、谩骂和哀嚎的底片——那些表象中的喧闹都没什么意义,他用一种非常独特的本领凸显了身处其中的所有人的精神意义上的尴尬情境,而让那些喧嚣都自动地退居其后变成了一种布景。洪尚秀早就有效地拆解了狗血的一切,发掘了它的原始模型,像拆解模块一样,在任何一部电影里随意搭建,重组,并且随时洞悉最隐秘的核心,那些当事人都悉心隐藏和遮蔽的猥琐内心,挣扎与困惑。
金敏喜饰演的雅凛在故事中形成了一个巧妙的角度,首先她是观察者,在所有角色中只有她洞悉一切,自己上司的婚外情,婚外情的对象,上司的妻子,她都见过,有过交集,她是个全知视角,但同时,她又是个被动的参与者,偶然让原配甩在脸上的几巴掌,把一个无辜的局外人意外拉扯进了这个玄妙的僵局,旋即又被利用,遭到解雇。她在这个公司里的短短一天意外又奇妙地与这桩事件发生着关系,相切,相交,之后相离。卷入得短暂却深入,像锋利的一刀扎进了生活的细部,随即拔出。
而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这个“上帝视角”的女人也被当做了男人的备用“猎物”,在之前的那个情人离开后,她或许会进入同样的循环。即便,那个男人和她在饭桌上谈论的都是精神性的问题,但他自己陷入的全然都是肉身的困惑。那些困惑与男人的“身份”的碰撞,又凸显出了另一层意味。他是一个靠语言谋生的人,最终还依赖语言和文章获得了大奖,在生活中,他却依赖于各种语言的变体——谎言、顾左右而言他的说辞,以及包装自己隐藏猥琐的冠冕堂皇的对白。这分裂又荒诞的东西都是生活中抖落出的幽微细屑,洪尚秀就这样一点点推进,一丝丝呈现,最终,让角色用一段对话推翻了自己之前的一段对话,用一个行为解构了自己之前的一个行为,那些虚伪与矫饰纷纷坠地,一切无处遁形。前一分钟,男人还在真诚地哀求雅凛不要受到意外的影响而辞职,“工作就是工作,让我们一切努力吧。”下一分钟,情人和他靠在沙发上谈论如何能瞒过他的老婆,以便两人能长久地维系这段感情时,又毫无心理阻碍地决定把一切都推到雅凛的头上。
这部电影密布着对话,男人和妻子在开场时的聊天,一种看似温柔的审判和试探;雅凛入职后,两人的午饭,谈论着关于真实、信仰、生活意义之类的话题,开始像是长辈对晚辈的提点,后来,翻转了情境,变成了另一种反向的逼视,雅凛说着对于生活的态度,逼出了男人“卑鄙”的一面;妻子打上门,三个人坐在沙发上,氤氲着怀疑、恐慌和找不到靶心的错位感……这一场场对话像榨汁机,打乱了生活原本端庄的样貌,让汁液流淌让渣滓留存。
《之后》衍生出的八卦,有趣地模糊了现实和艺术、虚构的界限,那些往常根本不关注洪尚秀这个“韩国作者电影第一人”的普通观众,开始纷纷探讨起相关的话题,但仍然囿于“获得了影后的小三就不是小三了吗”诸如此类的愤愤。《之后》的故事本身以及围绕它的现实讨论,成为了一次失控的溢出,一次意外来临的行为艺术,让洪尚秀在长久地观察,呈现现实之后,自己被自己纳入了作品。
男人是一个复杂的生物,在女人的阴影下生活,受女人摆布,却为了自己的自私而不得不这么做。虽然很痛苦,但是为了自己,必须这么做。
以上是伪文青的无病呻吟,下面开始正文
正文(该影评以剪辑、开端、与音乐三个角度去解评)
区区四个人物,浅易的人物关系,寥寥的对话场景,却能拍的如此内涵,这让人不得不佩服洪导的实力。
在文章开始之前,先理清该片的时空结构。
该影片的叙事的时空分为主时空(与小三分手一个月后)、次时空(与小三在一起与分别的时空)、联想时空(主角在主时空的回忆),各时空互相作为补充,交错在一起推动电影的进展。
如果说一个电影的情节要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形式走下去,那么必然有些以偏概全。有一些电影虽有冲突,但并非戏剧冲突,而是表现为人物的内心冲突。《之后》就是这样的电影,与一般的戏剧冲突情节表现迥异,它的情节自然展开,没有过多人工处理的痕迹,并且没有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而是用闪回、时空交错等手法将过去、现在交织在一起,用于剖析人物的内心世界。
影片的主体叙述男主与情人分手了一个多月之后的故事,在叙事之间也掺插着男主与小三相处、分别等一系列桥段。这样的时空错乱式叙事结构起到了一个很好的作用就是,摆脱了时空的限制,让情节相互呼应、补充。再者,对于男主的人物刻画和加深观众的艺术感受上,也起到了很好的效果。下面仅举出三个列子来便于理解。
论剪辑
电影中,镜头与镜头的组接并不是1+1等于2,而是产生出第三种或者其他的含义。
过去的时空,因为电影现实中人物的回忆联想而触发产生。上一秒还依偎在情人的怀抱里,后一秒留下男主一个人在电车上看书。两组镜头剪辑连接在一起,反映了当下男主内心的懊悔与痛苦。
利用蒙太奇,形成对照,描绘人物形象。在男主与小三复合之后,考虑公司只能留下一人而不得不辞退雅凛的这组镜头后面,紧跟着就跨越了时空,来到了白天的情节上,男主称赞雅凛的美丽,以及表现自己的大方,给雅凛营造了一种好男人的错觉。这种异地异时的两个片段想相接,平行叙述方法的运用,直接的讽刺了男主恶劣的品行,将一个只顾私情的虚伪男人完全地展露了出来。
男主和情人欲利用雅凛去解决男主妻子给予的压力,这样一来雅凛便无辜的背负上了小三的骂名。在此镜头一转,即刻呈现雅凛美好的一面,在光的照耀下宛如仙女,超凡脱俗。雅凛的美好与男主和情人的嫁祸形成对照,自私的丑陋再也无法被遮掩。
论开端
影片在开端交代人物关系做到了简单利索,不拖沓。
运用了一个快五分钟的长镜头,去展现夫妻日常对话。在这五分钟里,婚姻如碎裂的玻璃片一般是那么的真实。
在男主离家之后,时空回到过去男主与情人喝完酒在家门口的画面
然后怕被旁人看到躲进地下室的楼梯口拥抱。
再次切回主时空,然后又一次的切换。给出了之前男主妻子说男主瘦下来的原因,是因为与情人分手而去跑步。跑完后情绪依然无从释放,然后痛哭流涕。
以上短短的几组镜头,足以看出洪导的功力。简单明了的交代了男主的状况,是一个背着妻子与小三热恋的男人。值得注意的是,到此为止,根据电影的镜头组合还无从了解男主和小三分手的事情,原以为是因情所困而哭,之后的情节才交代了与小三分手一事,从而反方向说明这里男主哭泣的原因。
论音乐
主题音乐响起,压力冲破人物内心的承受界限,人物情绪扩张,能在一定程度上唤起观众内心的同情。与大部分纪实类电影不同的是,这里的音乐是导演主观而为的。这大概是洪尚秀的个人风格。
以下三处主题音乐响起处。
分界线
一下不再属于评论,只是些感想。当然,这里的图片有助于理解一个人物形象。
这个男人会有可爱的一面
大概因为像自己所以才会这么喜欢他吧
接近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听她听的歌,看他喜欢的电影,更进一步的话,了解她自己的东西。
男主不会打的,因为在你面前一时的退缩只是为了能够继续去爱你。
男主的内心世界是丰满的,会留意去保留生活中不经意的美
一个男人一生需要三个女人,在红玫瑰与白玫瑰外还需要粉玫瑰: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妻子与情人外那个不可得的梦中情人。在费里尼的《八部半》中,围绕着男主角圭多除了创作危机还有情感危机,他周旋在妻子(不断的电话、抱怨和嫉妒)、情人(在身旁,风情万种)和梦中情人(想象中出现的谬斯,帮助他解决创作困境)之间。在吕乐的《赵先生》中,情形更加现实。在妻子与情人之外,由蒋雯丽饰演的梦中情人出现在赵先生的日常生活中,并以一种不可得到的回忆方式逝去。临死之时,赵先生心心念叨的女人既不是妻子,也不是情人,而是仅有一面之缘的这位梦中情人。
与此情形相似,《之后》中围绕在男主角奉完身边的也是三个女人:妻子、情人昌淑和金敏喜饰演的梦中情人雅凛。但在这部电影中,三者关系要更为复杂,而且这种复杂性通过剧本的巧妙设置进行了安插:撞见情人昌淑的不是奉完的妻子,而是雅凛;妻子将雅凛怀疑为情人,不仅闹出了笑剧,而且将三者间复杂的关系进行了交待——昌淑因此可以假戏真做,让奉完的妻子误以为雅凛正是现实中的那位情人,而自己情人的身份则可以因此隐藏,雅凛作为牺牲品的身份在此以象征的方式显现出来,为了是完成奉完与昌淑地下关系的隐秘性。
其实,作为第一天上班就被奉完妻子误抓的雅凛身份是极其复杂的:不仅是处身于另两位女人外的观察者,只有她知道发生在奉完身上的所有事情,其他两位只是部分知悉;同时因为信仰的关系,让她具有了一种审问者的姿态。这通过在她与奉完间的首次餐桌对话显示出来,当奉完自以为相当聪明地使用维特根斯坦式的立论:认为语言与其表达的实体之间是无法对等的,因而当我们信奉某种信念也就是让自己处身于语言编织的假象中,乃是自我欺骗——从而为自己在人世与爱情上所持的虚无主义观念进行开脱,也就可以让他在正规的夫妻关系外合法地展开猎捕行为。对此,雅凛义正言辞地识破了这层谎言,并将奉完的理念认定为是懒惰或卑鄙使然(因为依靠信念来生活是辛苦的);并表达了自己践行的信念,从而让奉完无地自容。此是男人虚伪之一。
雅凛不仅是审问奉完男女关系的外来者,同时也在介入其中变为一个牺牲品。这表现在昌淑与雅凛长相上的相似,正是为了突出两者作为情人的可替换性。因为相较于妻子拥有的不可撼动的合法地位,情人具有的相似性使她们可以随时顺着男人的心情和爱情进展更换。这就是当奉完再次见到昌淑、两人和好后的可笑举动:原本对雅凛的亲热(原本可以作为新的猎艳对象)变得冷淡,并听从昌淑的建议将仅前来工作一天的雅凛扫地出门。要知道,出现在电影中某个场景的奉完正在奉承雅凛手的漂亮,此时无疑正是当天雅凛前来出版社工作后不久,是为了显示奉完对初来乍到的雅凛展开了初步的捕猎活动,但待至那天晚间他对雅凛的态度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奉完表现出来的反差,正是为了说明男人在两个女人间周旋时可能具有的虚伪姿态:当他结束旧感情的时候,对新目标可以百般奉承问心无愧,而一旦这段旧情死灰复燃,这个新目标也同样可以被置之不理。
这是雅凛对奉完的又一次审问:她多次问及了奉完在与情人昌淑分手后,可曾对其表示关心。奉完支支吾吾地表示不知道对方的动向,而很可能昌淑正处于伤心欲绝之中,不然她不可能会再次来到出版社寻找奉完。这同样发生在了雅凛再次前往出版社祝贺奉完作品获奖的那一幕中,奉完已经不再能认出雅凛,因而整个镜头与电影开头奉完与雅凛展开的对谈形成了一次重复,两次奉完都以面试者的身份对雅凛的身份和家世提出了发问,而同样的回答让人感到彻底的尴尬。在此,又一次突出了雅凛作为牺牲品的身份,她不仅迅速被奉完忘记,同时那位不曾现身仅以声音显示的新的女助手无疑代替了昌淑与雅凛曾经的身份,成为奉完的新情人。但就像在安东尼奥尼《夜》的结尾,马斯楚安尼饰演的男主虽然记不起自己曾经给让娜莫罗饰演的妻子写过那般温柔的诗作,妻子却无疑作为谬斯的身份(灵感)出现在这位作家的创作中。与此相似的是,我们可以推测,奉完之所以能写出一部获奖作品,正在于他与女人间发生的复杂关系,尤其是与雅凛未曾展开的那段恋情。在此,牺牲品与谬斯一体两面,唯有将其献祭,作品才能形成。而这位谬斯正是《八部半》中圭多在疗养院幻想中的那位女性形象。
洪尚秀的电影是充满个人标签的,一部电影,一看就知道是洪的。但这不代表他的每部电影都是陈词滥调。
如果用帕索里尼等理论家对“诗化的影像”的阐述来对待洪氏电影,在我看来,洪尚秀的大多数电影正是属于创作者个人风格之下的、趋近于完全诗化的影像作品。
现在,当我们看过许多洪尚秀电影之后,当然可以很轻松地总结出:他的作品是建立在文本的设计和结构的安排至之上的。但洪尚秀的电影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他独特的画面风格:简洁、固定机位上下左右摇、推拉镜头改变景别等等。这些特点被囊括在洪的个人风格之中,必定是与他的电影中其他的元素形成有机的结合的。在帕索里尼在《电影诗学》中提到“自由间接的话语”一概念,解释道这是一种“作者完全深入人物内心,不仅采纳人物的心理,也采纳人物的语言”的状态。这样说可能并不好理解,让里米特提出的“半主观影像”也许能够契合这一观点。
回到洪的用镜,这样的自由间接话语和半主观状态正是完美的体现在洪的镜头的审视当中,并很好的符合了电影作者的表达意图。
洪尚秀的镜头似乎从某一部作品开始,就不会在同一个时空内剪切。换言之,如果“现实”的时空是连续的,那么电影中的时空也会是完全连续的。从而,观众不会在一段完整的时间内感受到时间的断裂,而是与片中人物感受同样的时间流逝。这很容易联系到洪氏电影的一个重要特征:尴尬。洪氏电影的主体总是由对话构成的,这也是造成尴尬观感的主要缘由。在画面内时间完全连续的情况下,观众一个固定的观察点观察谈话的人物,感受事态和氛围,这在观看洪氏电影时将会是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体验。
与此同时,影片中镜头的视点和视野(景别)却是在不断转换的。拿《之后》中善完和雅凛在中餐馆用餐的片段为例,一开始随意闲聊时,景别为远景,环境背景都可以在画面中看到,相对轻松;雅凛问问题之前,雅凛似乎在寻找谈话的切入点,景别变为中景,恰好囊括了两位角色;而当问题问出后,谈话变得相对严肃、紧张,镜头随之拉近,变为近景,在男女两人之间游移,观众的视点也随之不断切换。可以说,导演引导了观众的眼睛,但更为重要的是,让观众意识到“自己”,也就是观者的存在。换句话说,电影中的摄影机意识非常浓重。
由此,在我看来,洪尚秀电影中对于“让观众游离于人物之外”这一特点就无比了然。在观看的过程中,观众可以在场景开始的时候(当然不只限于上述场景,洪氏电影中一个场景的开始往往是极其相似的)观察到每个人以及环境的细节,但在对话进行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当景别缩小,观众能明显感觉到能够观察的范围被更多地限制了,直到更进一步,观众只能够观察某个人物的表情和表达细节。但此时此刻观众是不会将自己代入影片的。因为镜头的推拉、摇动都能够在这完全连续的时间里让观众意识到:摄像机是领先于文本叙事的,自己是上帝视角的。从而,观众能够很完全地从精心安排的对话与视点和精确的演员表演中体会到气氛的尴尬,同时揣测人物的内心,解读文本的虚假与人物的真实。
洪尚秀从前是个作家,那如果镜头是句子,那行文的风格当然不止于此,而是应该从更广阔的视角看待。洪尚秀在许多人看来可以和侯麦很容易地联系上,但我在他的电影中看到了布列松的影子。布列松在他的《电影手札》中说过,他的演员是“模特”,不需要“表演”,因为“真实的和虚假的组合在一起,只能成为虚假”。他举例说,如果让一个“演员”在一艘真正遇险的船上表演求救,那将没有人会相信他。在电影里只有在冰冷的模特身上才能看到角色的“特质”。在洪的电影中,这样的理论不是体现在影像的形式上,而是穿插在形式与内容中。用镜的风格使“电影中的真实场景”变得虚假,而“电影中的真实场景”中人物的语言和行为透着虚假,由此,目的是使观众感受到人物在场景中的虚假的事实的真实性。为了让语言和行为的虚假更加不像“虚假的虚假”(或是表演出来的虚假),洪尚秀和布列松一样重视演员的重要性。当然他们是两个极端。布列松会花大量的时间寻找非职业演员并进行演员训练,让他们的动作标准且冷静,语言冰冷而无生气。洪尚秀则在之前的访谈中表示过,自己不喜欢用非职业演员而喜欢与职业演员合作是因为他写的台词看似随意,但其实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有许多微妙的情感表达是非职业演员无法很快学会并做到的。同时可以看到,洪尚秀电影中的表演许多是介于自然主义表演和传统的电影表演之间的,一种贴近真实但在同一场景内富有戏剧表现力的表演方式。可以注意到,洪尚秀在一直保留他的几个御用演员的同时,一些影片的主角会是一些更加当红的实力演员。而这种洪尚秀电影式的表演方式可以在这些演员甚至完美展现。可以推测,洪尚秀对演员训练的重视程度,以及他对演员的表达在电影中产生的作用有多少程度的意识。
在之前的访谈中也曾有演员表示过,在洪尚秀的电影里,拍戏的时候往往根本不知道自己演的是电影中的哪一段,也根本不知道电影讲的是什么。这关系到洪尚秀电影的一个重要风格——结构。在洪尚秀电影中,结构往往是值得玩味的。电影中的结构可以说是由一个个场景和一段段时空编织起来的。《生活的发现》中有一个男人与两个女人的交往经历,在几乎同样的空间内演绎;《剧场前》用同样的演员演出了一部电影和一段生活;《玉熙的电影》用不同的视角组接起关于三个人的有限空间和大跨度的时间;《不是任何人女儿的海媛》用梦境连起真实和幻觉;《自由之丘》用打乱的书信让读信人和观众都游走在男主人公的生活中;《这时对那时错》用两个完全一样的时空讲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你自己与你所有》用一个变幻莫测的女人将事情拆得乱七八糟......这部《之后》,线性的叙事中,不停穿插着闪回,硬切的方式中有声音的连续,这将闪回的意义近一步加深。比如在电车上善完从和女友在一起的时候变为自己独自看书,两个时空的互换并没有引起环境音的变化,这不由得让人猜想这是否是善完在回忆过去?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第一次与雅凛谈话后洗手间的流水声,那时镜头指向善完凝视洗手间的脸上。这些细节让结构变得有所含义——同样的男主人公,同样的空间,不同的对话,相似的词语,这些对比都由此能够成为可解读和揣摩的对象。事实上,这些元素,在其他的洪氏电影中同样出现,设计感、连续的声音、重复的配乐、相同的空间,都在唤起观众的记忆,引发观众的观察,从而发现相同中的不同,察觉其中的虚假,感受人物的真实。
同时,洪尚秀电影中复杂结构带来的深刻可读性中不可或缺的是其简单的人物构成。洪的电影里永远都只有几个人,而且几乎不掺杂其他的无关人物。《之后》就是典型,整部电影没有出现一男三女之外的其他人物,直到结尾外卖小哥的出现。德勒兹在《影像-运动》中阐述过一钟“临界状态”,即情状在转化为使情感改变事物性质所需的力量时具有的一种中间状态。而在洪尚秀电影中,在没有环境的介入以及他人的干涉的情况下,情感一直在传递,但实质性改变事态的直接行为几乎从来不会在电影中看到。比如在《北村方向》中,谈话一直在发生,调情一直在发生,甚至性爱也一直在发生,但这些行为都是虚的,都是在传递情感但不对现实中人物所关心的事实做出任何改变的行为。在《之后》中,妻子片头的质问、妻子来到公司闹事、善完挽留又辞退雅凛,这些都对善完和雅凛的自身处境似乎没有实质性影响——善完到雅凛走后也没有在自身的经营、家庭关系上有所改变;雅凛对工作并不在乎,她的精神内在和人生处境并没有被影响。而在《之后》中人物做出的改变,也就是善完回归家庭,也被隐去,被善完用寥寥几句带过,剩下的,可以看作是另一段不会做出任何性质改变的过程。事实上,在德勒兹看来,这种临界状态中所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状况世界,叫做“原生世界”。原生世界的存在意味着人物的思想与行为产生着巨大的冲突,而冲突的本质是人类的欲望与现实处境的冲突,由此而产生在自我矛盾中的陷落。在洪氏电影中,人物正是在这种虚假的情感传递和无所作为中完成对自己的隐藏和隐去自己精神的陷落。而从观众看来,他们观察人物的同时,因为能够清楚地感知人物在处境中所不能感知的真实事态,也就更加能够体会被刻画的人物在与他人交谈过程中做出行为与否的内在的矛盾,而同时可以完全抛弃环境与人物之间的冲突,因为这在电影里根本不存在。实际上,这样的体验简直就像将观众至于一个“完全临界空间”,游走在人物的主观与客观之间,感受人物内在的真实,从而试图从电影中理解电影作者所理解的“人”。
这即是洪尚秀的电影,洪尚秀风格的诗化。
竞赛片撸到现在,个人最喜欢是这一部。终于不用被大主题和人文关怀折磨良心,男女之间自欺欺人的那点子日常破事,细想虽沉重,但看的当下至少不会有苦大仇深感。时间线玩弄得有意思。两个女人,及奉完跟雅凛的两次“初见”微妙。精妙的巧合跟对话设计,让观众一次次憋不住尴尬地笑出来。
她摇下车窗,抬头望雪,光照在脸上,仿佛神迹降临。
自己眼里人生中最难忘的一天,很可能是别人的下酒菜回头就全不记得了。这部电影不论是洪氏放大缩小长镜头、尴尬啰嗦内容空洞的对话还是结构的玩转都很熟练,总之想在老洪电影里看到的东西这里都有——不过也正因如此,会陷入“他以后会不会都这样”的困惑,看多部看少部,可能很多年后也记不得了
男人的小盘算小心思小放纵就像考场上作弊的学生,享受到刺激和便利了,又感觉天衣无缝,殊不知,女人就是讲台上抱着手的监考老师。
一年三部的洪尚秀终于在这部达到了自己应有的水准,看来之前都是玩儿票的。极富质感的黑白影像,双面夹击的情感困境,推拉和重复间闪现的关系本质,通过被打乱的时间线做出的相对严肃的结构探讨……集痛苦和幽默、朴素与华丽、短小和精悍于一体,在主竞赛里称得上鹤立鸡群。
这部不那么暧昧,不再亦幻亦真,不过其实也有一些段落是可以解读为梦境的,整体倒是很写实,偏通俗剧情,原配怒打小三之类,渣男只会痛哭流涕之类,太狗血了,文艺男中年,你容易吗?金敏喜演得很放松,自然舒服,面部表情细腻到位,戏份要是再多点,估计是要拿戛纳影后的!
洪尚秀电影中最具魅力的典型人物:不断试图逃避却又不断把自己推入淤泥的男性,突降凌辱却尚能维持无辜本质的局外女孩,跳开时空的限制,记忆与现实以暧昧的方式相互交融,虽然免不了自我重复之嫌,但电影人完全追随自我当下生活状态的又何尝不是一种勇气和理智。
她靠在出租车后座的车窗上,看着窗外的大雪纷飞,黑夜里一个接一个的路灯照得她脸庞闪耀着光。
我现在宣布金敏喜是真善美本人,饭桌讨论信仰和虚无的段落就足以让人坠入爱河,更不要提出租车后座观雪那一幕,天啊,世上怎有如此顺眼之人,不是惊艳,而是越看越让人觉得身心舒爽。占影片绝大部分的谈话场景,没有正反打,全是对称构图的推拉,淡得有味,尬得生动,各种方面都太精彩了。
影片的结尾如同一个巨型秤砣,拽着所有的前情旧事往下掉。一切都在极速落地,过去的抛在脑后,未来的模糊不明。
如果叫《夏目漱石和炸酱面》,是不是喜欢的人会多一些。《之后》用影像诡计,制造了一通黑白虚实的团雾——就像人类用来试探躲闪的语言辞藻,最后,才拱手送上一个真相,顺带还颁发了一个最佳出轨奖。有了金敏喜以后,洪常秀从一千人观看导演,跳跃成一万人观看导演,值得喜贺。
好棒,感觉可以归入洪尚秀第一梯队的作品了!剧本看似随意,却处处都是微妙的趣味,三个女人两次初见的映射更见功力。剪辑上不断通过跳跃的时间来误导观众,同时对时间的省略本身也是对爱情的莫大讽刺。
女人被吸引喜欢男人的文笔藏书就像欣赏导演的电影和才华,如果跟小三谈感情太累不如咱们就聊兴趣。而我的出轨哭泣或再回家甚至把你忘记让你挨揍垫背暴露种种的不堪也会都有所得。把漂亮的金敏喜摆在这么微妙迷妹闯入的位置,不得不说是洪尚秀在成熟的视听框架对现实之后时间的反向宣言和解构。台北院线
两场三人戏十分过瘾,讽刺辛辣味十足,不乏幽默,对男性的怯懦自私之批判一如既往,尴尬无处不在;打乱的时间线以及重复场景,在荒诞中逐渐滋生事实,大有留白余味;叙事结构反而简单化,重点放在人物关系建构上,三女性稳固架构,剧本亦是好;黑白光影,大雪纷扬,金敏喜简直通体发光。
洪尚秀到底多恨自己…
看似宽宏的男人实则吝啬,架上的书可以全部拿走,感情却不能被人独占。看似迷信的女人其实清醒,挨巴掌当做渎神的惩罚,辞退却不能等人先说。眼前的男人忘记了我,却记得是女儿终结了爱情。面前的女人可以牺牲,自己的人生却必须幸存。懦弱的人用谎言编织山盟海誓,稍一见光,就像雪花蒸发得无影无踪。
洪尚秀可能是影史第一个拿绯闻当灵感给自己拍传记片的导演,还拍了不止一部。
男人的本性:自私、虚伪和道貌岸然。
“神啊,我向你祈求。”海报那场戏一定是洪常秀扮演司机对着她拍的。那么美,缪斯之光啊。
洪尚秀15到17年的三部可以概括为:金敏喜在巷子里,金敏喜在海边,金敏喜在出租车上,然后就是每个男性都会对她说的那句:你真美啊。她足够美,他也足够情深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