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篮高手电影版

⬛拒绝蓝天的天空

灰暗的天空撕裂了《灌篮高手》动画迷对那个怀想中的湘南的印象。

《灌篮高手》（Slam Dunk）时隔二十多年的动画电影《The First Slam Dunk》做了一件“残酷”的事情。这部电影改编的是漫画原著中最后一场比赛“湘北对山王工业”，也就是湘北进入全国大赛的第二场比赛。这是老 TV 版《灌篮高手》（1993－96）没有改编的部分，能看到全国大赛的动画成了当年许多观众粉丝难以释怀的念想。（为了区分 TV 版《灌篮高手》和新电影版《灌篮高手》，下文前者以“TV 版”称呼，后者以《The First》称呼）而 TV 版在这二十多年里红遍了整个东亚，成了许多少男少女的青春一部分，而日本国外观众也对该作的舞台——湘南镰仓——产生了无限念想，那个海天一色的海滨，那个泛着晶光的江之岛电铁道路口……

TV 版《灌篮高手》

许多人早已把靓丽的滨海景色与《灌篮高手》绑定在了一起，认定那就是独属这部作品的青春风景。奠定这种风景的基调离不开上世纪八十年代日本所谓“City Pop”的影响。TV 版的班底，即导演西泽信孝带领的东映动画团队，在制作该作之前还做过一部 OVA 《湘南爆走族》（1986-99），我们能从这部作品找到《灌篮高手》的某些文脉：《湘南爆走族》的舞台同样是湘南，和《灌篮高手》一样都以不良少年为主角（日本漫画中有一个小分类是不良漫画，诸如《湘南暴走族》《灌篮高手》《麻辣教师GTO》）。《湘南爆走族》无论是每集一首流行乐主题曲（其中就有 City Pop 的代表歌手杉山清贵），还是开头几集的美术基调模仿了 City Pop 专辑封面画师铃木英人的 ligne claire 风格和永镜博的高对比度色块风格，都能证明从 City Pop 塑造了《湘南爆走族》的风景，我们能见到 TV 版对如此湘南风景一脉相承的刻画。

《湘南爆走族》

但这些充满爽朗蓝色的风景被井上雄彦亲自改编的电影拒绝在外。电影以湘北队不起眼的宫城良田为主角，从他那同样是滨海的冲绳家乡回忆开始说起，到他后来搬来镰仓，无论天空还是海色都像是随着宫城灰暗的童年般蒙上了阴郁的颜色。

迷惘的老观众不禁问道：然而那个回忆中熠熠生辉的风景去哪了呢？

不仅如此，《The First》也没有沿用 TV 版的角色设计，而是在还原漫画画风的同时，更适合所谓“三渲二”的 CG 来表现。而用 CG 也比手绘动画更适合表现篮球运动，篮球运动对于手绘动画的难点在于这种运动不仅涉及多人运动，因为篮球运动范围极其自由，在影像表现上还涉及运动的身体与空间的交互关系，摄像机跟随着身体的运动，固然也涉及到空间的运转。手绘动画需要做到如此调度是强人所难的，而当时还是赛璐珞动画制作的 TV 版受媒介限制，许多时候并没有展现篮球运动应有的影像演出。

在我看来这部电影的“情商”在于，它用心思考了何时用 CG 表现，何时用手绘动画表现（同样是东映动画制作的电影《龙珠：超级人造人》也具备这个“情商”）——手绘动画大多出现在宫城的回忆之中，这些情节关乎家族关乎个人，笔者在以前的文章中指出，手绘动画图像之间存在着非同一性，甚至是同一张画同一条线条内，都可能存在着因为下笔力度不同而导致的粗细不一，手绘动画在通过符号化诠释现实、进行写实活动时，它所具备的不规整、非同一性释放了现实世界均一的、固定的特质，因此在诠释真实、人情味这件事上，手绘动画有着不讲理的特权。

对于井上雄彦来说，《The First》这部直接改编《灌篮高手》漫画的电影（并非延续老 TV 版《灌篮高手》故事的“剧场版”）——做个类比——就像同样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作品中表达了某种感伤的动画导演庵野秀明一样，在新世纪二十年代以一部《新·福音战士剧场版：终》毅然拒绝伤感、断绝过去，井上也做了一部属于自己的“新·灌篮高手”。

《新·福音战士剧场版：终》

⬛拒绝伤感的感伤

关于为何主角是宫城的解释有很多，有人说原作对宫城的描绘在五人中偏少，最有创作空间，CCTV6 的影评节目也指出宫城的身高在五个人当中最矮，最接近我们普通人的身姿等等。如何解释、解读这一点并不重要，关键是宫城当了主角之后，故事如何演绎。若把 90 年代创作出来的原作故事当做既有历史，而当下的我们又已经知道了“历史”的结果，新时代如何料理这份早已注定结果的“历史”，如何让“历史”蜕变成“新”或“The First”，成了这部电影最关键的课题。

电影中的宫城从小失去哥哥，被母亲和周围的人与哥哥对比，这种从小伴随他的残酷导致他获得一种对世界过于理性看待的感伤，《The First》从头到尾灰蒙蒙的天色正是宫城内心世界的外在化。唯独出现过一次蓝天白云的景色，是宫城搬到镰仓后，骑摩托车逃避、出车祸前，他看见隧道另一方出现了明媚的故乡幻象。诚然，《The First》是一部理性而感伤的电影，然而它拒绝了廉价的伤感——这之间的区别是后者来自一种令人沉溺其中的怀想与忧伤——即使影片中频繁出现的老式电视机不断暗示着 90 年代的背景，但它还是极力拒绝引导观众注视那些名为“情怀”的幽灵，宫城所见到的故乡幻象也暗示了这种乡愁的虚无。

正如井上雄彦所说，《The First》“是以‘一个新的生命’为理念制作出了这部电影”，能让“看过《灌篮高手》”的人有一种“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灌篮高手》”的感觉，因此他并没有直接照搬漫画的“湘北对山王工业”一赛，也没有延续来自九十年代的青春幻影做一部基于 TV 版的“剧场版”，因为这要求观众具有一定的前置知识，会取消电影作为独立作品的可能性。想要做电影（cinema）的井上直接让整一部电影聚焦这一场比赛，戏内戏外，比赛即电影、电影即比赛。

再者，关于其他角色的塑造，电影基本围绕宫城的视角，也就是说宫城是怎么看待其他人的，在宫城眼里这些人发生过什么事，是怎样的形象，如此以宫城为重心展开演绎。电影在宫城的主观视角和做减法的纯粹电影方针上，原作中各式各样的青春群像也不再是电影主要的表达，因此也对其他角色的情节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删减，比如樱木花道对赤木晴子的告白这段来自原作的情节，在电影如此形式下反而成了节外生枝，加入电影很可能有损这份纯粹。更何况，电影也没有漫画的篇幅去描写樱木与晴子的关系渐变，突如其来的告白若放在电影中宛如去掉了开头和过程只留下了结果，这无疑与“The First”的理念相违背；又比如被许多人都认定为三井寿名场景的“教练我想打篮球”，这个三井寿浪子回头的一幕同样在电影中被隐去（以宫城的视角，完全可以把这一场戏做出来），这似乎也展示电影的果断，不必出现的情节就不出现，更别说照顾老观众的情怀。如此看来，再问为什么没有出现那些耳熟能详的音乐歌曲已是无礼。

高度纯粹的《The First》和另外两部同样上映于 2022 年的日本动画电影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犬王》和《航海王：红发歌姬》，这两部作品都有意削弱繁杂的情节和戏剧性，观众只需要沉浸在演唱会或比赛的狂欢与刺激中。某种意义上，这三部如此纯粹的电影甚至可以代表 2022 年日本动画的某种特征，大部分的电影时间和现实时间几乎同步，时间跨度较大的叙事形式甚至是戏剧性被放置在次位。

《犬王》

⬛拒绝回忆的回忆

对原作情节的改编，有两处最能体现《The First》的改编风格。

一处是比赛即将结束，湘北仍差山王工业一分时，山王工业的泽北从樱木抢过篮球跃起准备灌篮时，不料樱木比他跳得更高，硬是把球从空中抢回来。此时漫画用了一个全页展现樱木跳起在空中抢球的瞬间，与眼前一亮的全页、写实的空间透视、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的，是樱木那极具卡通色彩的贱贱表情在篮框外露出，并配以台词“还给我”。漫画出现全页，一般都是为了描写某些在视觉上给予震撼的画面，对比前页的普通漫画格子表现，原本跟随每一格流动的时间在这个全页中宛如静止了一瞬间。此处樱木的嬉皮消解了漫画全页的经典功能，正如这个不走寻常路的篮球新手却能破解对手的进攻，如此漫画表现方式也让读者忍俊不禁。

而《The First》表现这里的笑料，则通过漫不经心的配音演技把“还给我”这句台词说出来，以对比此前精神紧绷的情节。在说出这句台词的时候，镜头并没有切到樱木的特写，也就是说声音没有对应的画面，但恰恰是这个不占据中心的声音把这一球给夺回来，樱木再度成为了比赛的重心。这个漫不经心、没有对应画面的声音同样缓解了紧张的比赛氛围，构成了笑料，这和漫画的那张全页中樱木同样不占据画面中心、消解严肃的半张臭脸有着异曲同工的作用。

如此细微的一个改动，证明了《The First》取消了漫画甚至是 TV 版中具有漫画符号式的表现。井上雄彦还提到，漫画设置笑料，可以放在不显眼的小格子中，然而改成电影的话，不可能用整个画面专门表现这个不显眼的笑料。笔者认为，如果要把漫画中的笑料原封不动照搬，不仅会导致影片整体松垮不紧凑，影响了叙事的流畅，同时也破坏了影片模拟实拍电影的写实风格，因此樱木的臭脸并没有出现在银幕上。

第二处是漫画进入比赛最后几秒，也就是零台词的那几页之前，最后一次出现文字是矩形框中的旁白，这段旁白说明了安西教练想要把樱木换下来，看到这个情况的山王工业教练堂本判断樱木已无力抗衡，打消了暂停比赛的念头。而在电影中，不靠任何说明性旁白、角色台词就展现了安西教练找裁判、堂本教练停下了发出暂停信号继续让比赛进行下去这段情节。这段的改编意味着电影的风格直接、不加修饰地呈现电影内部世界，没有故事之外的客观说明，这部电影的比赛段落就好像诞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直接电影”，作者不介入、不干预，是一种冷静观察的模式，摄影机拍到的即是一切。总之，《The First》在动画中致力表现一种只停留在写实世界的表面表现，拒绝对这场比赛用解释、阐释进行所谓的内部深入，这导致了漫画中大量的角色内心台词、观众反应、裁判解说都大刀阔斧地删去。漫画符号式的表现（比如 Q 版人物、夸张表情）被删去也出于一样的原因，这种符号式表现和阐释性的解说一样，是对故事世界的一种去写实演绎。

TV 版的这种漫画式符号表现不再出现

通过上述两种改编方针，这部电影即比赛、比赛即电影的作品保持了止步于表面的纪实的纯粹。这也出现了另一个问题，插叙的回忆内容会有损这份纯粹吗？尤其是在这样一部把通往过去的退路给切断地作品中，以回忆的方式讲述球场之外的故事。

这种止步于影像表面的真实性也同样影响了本片处理角色主观世界的方式。《The First》在比赛中，大量加入了宫城的回忆插叙，但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些回忆也仅仅以影像呈现出来，回忆的世界和客观外在的现实世界一样基本没有任何内心台词，也就是说即使是处理回忆这些主观视角时，未曾对回忆进行解说。这好像只是过去时世界的展现，非独属宫城一个人的记忆。

其次是回忆看似是一个往回看的动作，但在《The First》中，回忆是展现向前流动的时间。

漫画中这一场比赛，越到后面就越强调时间的存在，尤其是比赛剩下几十秒的时候，两个队伍在相差一分的互相角逐，比分板倒计时的画面同时出现在分格，并精确到每秒发生什么事来呈现事件，宛如影像的平行剪辑一样。无独有偶的是，同为九十年代《周刊少年 JUMP》的门面漫画《幽☆游☆白书》（1990-94）也尝试使用过时间做文章，该作作者富坚义博的漫画时间操控在《全职猎人》（1998-）的“蚂蚁篇”达到巅峰。“蚂蚁篇”本质上就是一个巨大的时间概念，闯入皇宫之前的章节是一个超长的倒数，仿佛就像是闯入之后那无限蔓延的时间感的预演，闯入时刻度为零，之后的时间才开始顺序向前。从零点开始闯入皇宫，之后就不断显示时间的数字每一秒都塑造了角色的强大、任务的艰巨、每个角色内心的挣扎、时间感的漫长。“湘北对山王工业”一赛同样是一个时间概念。

漫画中，越到最后，时间越是像被无限拉长了一样，尤其是最后零台词的几页中，一秒之中似乎可以发生许多事件与转折，通过把时间放大，读者可以意识到赛况转折之复杂、双方队员如何拼尽全力。此处再出现台词——或说声音已是累赘，因为此时的时间早已容许不下声音。打个比方，一个格子之中，图像上可能是一瞬间，但格子里的文字，光是角色说完整段话就注定不可能是一瞬间，此处出现声音必定会把拉长的时间感打破。总的来说，漫画中的时间是越到最后越是被拉长，最后樱木投篮得分、确定了湘北的获胜后，时间才“恢复正常”。

事件变化之快甚至发生在倒计时表的数字变化之间

但电影是先把时间放大，到了无需台词的时刻让时间回归正常，完全与现实时间同步，角色快速的身体运动不只是彼此之间的角逐，更是与时间竞速。这里把时间放大的方式便是不同瞬间切入的回忆，这一秒可以让角色回忆起许多事件，然后这些事件再助推回湘北队在球场上的表现。同时这些回忆的事件从宫城的小学、初中、高中、这一年、这几个月、前几天依时间顺序展现，最终这些向前推进的回忆的终点便是当下这一场比赛。

拒绝回望的回忆不只是个人的主观记忆，而是承载着所有人的时间，它不道任何慈悲，只是向前推进着，默默切断通往过去的退路。在电影中，把少年们逼入绝路的不仅是漫画里那个只有一次的青春，而是叠合了比赛时间、行进的回忆时间，他们必须向前延伸到“现在”，然后“现在”还会继续延伸。最后，电影与漫画在不同时间概念下殊途同归，樱木花道的那句台词宛如所有《灌篮高手》演绎的终点——

“老头子，你最光辉的时刻是何时？是全日本时代吗？

“而我呢……就是现在了！”

除了通往现在，没有其他路线。

⬛拒绝遗憾的决断

若说井上雄彦对自己作品进行大刀阔斧的改编是一种决断，那么他最大的决断在于《The First》必须拒绝遗憾。

我个人觉得，《灌篮高手》和《幽☆游☆白书》的收尾相当相似，不仅因为结束得戛然而止的，还因为它们都具备同一种丧失感：当下匆匆成为了过去。

《幽☆游☆白书》从仙水一战之后，往后的战斗统统沦为了后日谈，这么做除了可以避免重复拖沓的打戏，还有就是从故事一开始，巨大的悲悯让幽助这个内心炽热的少年被赋予了神性，而之后的故事只是对这个少年某一段人生的详解，然而过了这一段我们了解他的人生的阶段，之后少年的成长又被回归到了难以捉摸的神性中。我们不知道他在魔界具体经历了怎么样的大战，不知道他日后会如何隐形于人世，从故事一开始就提炼出来的缘分这个关键词，最终都变成了伴随着“无缘”的丧失感。

而《The First》并没有提到的一个情节是，湘北在与山王工业一战后，湘北就因失去战意迅速在全国大赛中落败。原本与山王工业一战时，在场还有人说“我们正在见证历史”，然而比赛（现在）一经结束，湘北并没有如愿成为历史，湘北的大合照甚至没有登上杂志，原本必将成为历史的“现在”也成了过去中鲜为人知的一瞬奇迹。而之后的情节，包括井上后来在神奈川县立三崎高中废校舍黑板上绘制的全国大赛十天后的故事，都在讲“没有樱木花道的篮球世界”，晴子的第二人称独白代替读者呼唤那个从球场上消失的天才少年。

漫画中未载入历史的合照

漫画的最后，向前流动的时间突然戛然而止，变成了从新的当下回忆过往的回溯时间。《The First》拒绝了这份遗憾，并且拯救了这段没能成为历史的历史。电影最后，宫城哥哥宗太的照片——同样是合照湘被放在了家中，宫城也出人意料地在美国发展，宛如把这张照片从漫画版的九十年代世界中捞出来一样，《The First》的湘北真正成为了传奇，宫城和他队员们的青春已拒绝了遗憾，时间的潮汐并没有退回海中，而是渡过了名为“现在”的滩岸后继续向前延伸。

直到最后，《The First》的时间都保持着义无反顾向前的姿态。

或许井上雄彦对于《灌篮高手》已无遗憾了吧。正如他在访谈中提到已经不再像二十多岁，与这群高中生平视着同一风景，如今的他随着视野的开阔，能描写的东西也变得更多，价值观也不再是唯一——宛如《灌篮高手》的演绎方式也不是仅此一种，可以是井上雄彦出道第三年创作出来的漫画原作，可以是西泽信孝为主导的 TV 版，也可以是三十年后重新演绎的《The First Slam Dunk》。

诞生于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的《The First》，正如文章开头所说，宛如和庵野秀明的《新·福音战士剧场版：终》共享同一片时代风景。两位创作者或许在九十年代的作品都表达了某种感伤与遗憾，但三十年后他们再度创造的少年——坐在海边看着无垠世界的少年，拒绝了无谓的伤感。

少年们匆匆地度过了青春，匆匆地卸下了稚气，与电影院中想要回到过去的“少年”匆匆错位，或许也是一种残酷吧。

注：本文的井上雄彦访谈资料来自官方观影手册。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SLAM DUNK」”

—【THE FIRST SLAM DUNK】的制作，是怎样开始的呢？

最初开始接到offer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收到的视频样片，因为跟我想象的完全不同，于是我就拒绝了。但虽说视频样片很短小，作为影像制作起来还是很辛苦的，在那之后，制作方又给我带来了很多次，当中让我感受到了制作方的热情。

—最终决定要开始了，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是2014年。决定的点是因为当时视频样片的「脸」。我感受到了制作方把灵魂注入在里面，感受到了一种直接的诉求。

—也就是比起技术层次和影像的质感，热情和注入灵魂这种感情方面的比重更要是吗？

是的。因为我其实不太懂动画制作的技术方面。我觉得这只是一种手段。例如这次关于篮球的场景都是CG制作的，10个人在场上跑来跑去运动的画面，如果没有CG用笔画是绝对实现不了的，所以就采用了这个手段。

—从决定制作开始那刻起，您就已经想好了要监督和脚本都自己担当了是吗？

其实当时也不是这个打算，但是从说出口「让我们开始吧」的那刻起，就觉得制作电影这件事，已经跟自己形成了某种形态上的组合了。如果不是这样，自己也无法接受的。例如，看了视频样片之后，「这里我想要这样」我把如果我是观众的感受传达出去了。这样的话我想【SLAM DUNK】电影化还是多少跟自己有关系比较好，这样对作品也更好，我想我的读者们也会更开心吧，基于类似这种想法占了很大一部分。

—虽说如此，但是希望跟电影作品有点关联的部分，和成为电影的监督，当中的分量是截然不用的吧？

是的（笑）。这又是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的结果了，作为电影制作我是这个完全的门外汉，由自己的口中说出「我要做监督」，也是跟一直以来参与的别的活动中得到了一些胆量有关。例如「最后的漫画展」的时候，跟这次一样，在会展场里我也是个十足的门外汉在参与着。因为类似这种的经历有过好多次的缘故，可能这是能够让我能够在往前进一步的理由吧。

既然要做，比起照搬原作，跟想展开一个全新的视点

—「井上雄彦的画就像会动一样」本作就是给大众有这种感觉，您是怎么实现的呢？

我会有一种「我想要这种感觉」的预想，但我却没有能去实现它的经验和知识。我只能说出「这种感觉」提出一种感受，但是经验丰富的制作人员就会展示给我说「是这样的吗」然后进行解释，我在回复「我还想这样试一下」这种。并不是从最初开始就明确「这里会是终点」，然后全员向着那一点前进。而是通过我们这样一来一回的沟通和积累，然后渐渐才有了「终于到达终点」的感觉。

这次我做监督感受最深的是，电影是要借助很多人的力量去完成的，绝不会100%完全按照我的预想进行。和漫画「只能都自己来完成」完全不同的是，电影是一个人绝对做不出来的。同时我也认为，也许这就是去做电影的意义吧。在这个过程中，我尽量减少「这里的感觉不太对」的部分，相反「啊！这样就能变得更好了」的部分去活用它，最后做出了这部电影。

—真实的篮球表现是本作的一大特长，关于比赛的场面制作中，您觉得最重要的点是什么呢？

说到非常细节的部分，就例如脚的踏地方式，或者是拿到球的瞬间的身体反应，准备投篮的时候，刚刚好的时间点的掌控这些，我自己是凭着身体感受来直接画出这种篮球感的。

但是制作人员全员并不是都打过篮球的，关于篮球的这种细微差异究竟可以表现出多少其实是一个悬念，但是制作人员大家都实际去学习了篮球，想自己去感受一下，听到这件事我真的觉得大家都好厉害啊。希望他们现在还能喜欢篮球，不要因为这次的工作辛苦到「再也不想看到篮球」就好了（笑）

—原作当中的内心独白和笑点，都很大胆的删除了呢。

做出这个决定也是感觉到很痛的，原作中很细致的那些笑点无论如何都插不进电影里了。漫画里的笑点，可以用小的方框和文字直接写进去。但是电影的荧幕是尺寸是固定的，在角落里即便是安插了笑点也是注意不到，在大的画面上果然就是不同的，这里的差别非常的大。

不过也有我自己不够成熟的可能，如果是漫画可以更改方框的分割方式，从中进行操作，但是电影里，这种方式我没有找到。但是比起来一直去纠结这点，倒不如把漫画就是漫画，电影就是电影，去用不同的观看方式给完全切割开，这次就是更着重在关于篮球真实的这个部分了。

—主人公从樱木换成良田，应该有很多粉丝都很吃惊吧。

如果只是按照原作来做同样的东西，对我而言实在不太有欲望。如果重新做一次「SLAM DUNK」的话，希望从一个新的视角入手，良田在漫画连载中也是我想要更多去描述的一个角色。3年生是以大猩猩为中心，三井也有他自己的故事，樱木和流川枫是对手，身为2年生的良田被夹在中间。于是我这次就想讲述良田。

—在原作中关于角色家庭的故事不太出现，这次却讲了宫城家，而且描述的很深刻。

当年漫画连载的时候，我是20岁左右，我最擅长的是描述高中生的视角，或者不如说我只知道高中生的视角。在那之后我年纪也长了，视野随之也变宽了，我想要描述的东西也变的更多了。在「SLAM DUNK」之后我也画了「浪客行」「REAL」，也被他们影响到了，我想这是一个自然的变化吧。

他们是普通的高中生，这是最重要的。

—关于这次电影声优的选择，最重视的是什么呢？

是声音的质量。在画漫画的时候，虽然不是每个角色的声音我都能想象的到，但是声线的厚薄，高低，是不是有些沙哑还是很粗壮，有类似这种「质感」的印象，于是就按照这个去寻找合适的人选。

—录音的时候，是有什么样的指导呢？

比起动画片的演技，希望他们只是普通的高中生，最重视的就是这个普通的感觉。会先跟声优讲解「这家伙就是这种人」然后在角色说明之后，在表达出「尽量您接近您最真实的声调就可以了」这一点。

通过录音，我也发现了一件事情。漫画中的角色虽然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但是根据漫画的文字的大小，形状，位置等，就能够察觉到他们讲话声音的大小。跟声优说「麻烦您这里请这样」，当我做出这种具体的要求的时候，那是因为在我心里已经知道应该是什么样子了。

—录音完成后请问您的感想是？

我真的很感动。我是第一次跟声优和现场的制作人员一起工作，突然就来了一个人，然后进去录音间（为了corona对策是单独录音制），背后是我在一直注视着他的演技，结束之后「谢谢—」就走掉了。这种两手空空轻松的感觉，我这样说可能有些失礼，但是只用声音就能决胜负而离去，很像是用一把剑战斗的剑士一样。

当然不单单是因为轻松上阵的关系，大家都有很认真的思考「到底怎么演出这家伙呢」。因为比起上次收录的时候，这次的表现更上了一个台阶的优秀了，一定是回去认真思考，试过各种各样错误的结果，真的是太感谢大家了。

—主题曲「The Birthday」和10-FEET选择他们的过程是？

故事的开篇是由一个音开始，渐渐的音符增加，将一些不安稳的气氛拉长，引入故事，我最初是从这个印象开始。The Birthday我一直都是他们的粉丝，于是我就希望能拜托他们来。

10-FEET这次，为故事的结局，也是付出了很辛苦的体力劳动。原本就提出了很多音乐样本，但我还是提出「希望能多一些这种感觉」，于是每次都能给我新的东西，他们毫不厌烦的在一些细小的部分改了很多次，是真的非常尊敬了。

—从监督的角度来看，关于音乐，具体的希望是什么呢？

基本上跟刚才关于画的部分是一样的，从我这里先提出「想要这种感觉」，然后通过跟大家的沟通，慢慢往后进行。比赛中的SE（效果音）姑且不论，关于音曲中「这个音是对的」这种目标我是看不到的。只是偶尔感觉到「这个有些不对」的时候，就这样把我的感受传达出去，每次听到音乐渐渐变强，都会觉得「音乐的力量真强啊」。

—制作人员说「总是被监督判断的正确性给吃了一惊」，即便是稍微有点点声音上的不对，监督都能说的出「这里是对的，那里不对」这样的判断。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有形成习惯吧。对于我来说并没有「这个应该是这样的」这种定型的想法，换言之可能正是「没有先入为主，所以可以得出判断」，在说的过分一些的话就是「我正是因为什么都不懂，只能动员自己的全部感受从1开始思索了」

也正因如此，很多没用的东西也产生了，这次无论是音乐也好，电影的画面也好都有这种感觉。「这里多用些力，在那里就稍微节声一点了」像这种经验，知识和技巧也我都没有，本来能够节省一些力气的人，还要绕路来配合我，大家真的是很辛苦，即便这么辛苦也忍耐着跟我一起，一边去摸索着最好的方式，真的非常感谢制作人员们。

所有的经验都形成一条路，与画更好的漫画链接在一起

—井上监督一直以来，总是在挑战新的事物，本作也是一个全新的挑战，请问您的原动力是什么呢？

那就是漫画吧。如果从外部来看我好像做了很多漫画之外的事情。在我自己的世界里，只有一条路。全部都是我直面作为漫画家的身份，所有得到的经验最后都会用在漫画里面。美术馆的展览也好，插画的工作也好，像是这次的电影也好，对于我来说全部都是「漫画是可以做到这些的」，以此为基础。积累了各种的经验，自己渐渐变的强大了，最后全部都和画出更好的漫画链接在一起。

—最后有什么对「SLAM DUNK」的粉丝说的话吗。

全新的视点，全新的角度的「SLAM DUNK」做成了。漫画作为漫画，动画片也一如既往的可以看，然而电影请作为「一个全新的生命」的作品。从根源上他们都是相同的，「我了解『SLAM DUNK』，但是这样的『SLAM DUNK』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果能给您带来这样的感受我会觉得很开心的。

场刊封面

每看 SD 这部史上最伟大的运动漫画，我都会像初读那样，常看常新。

为什么 SD 描绘的运动会让人觉得这么立体？

按照德勒兹的图象分类学，SD 中发生在体育场内的，几乎都是运动-图象（mouvement-images），其中的运动从属于时间，所以山王之战的篇幅可以拉长到 24 卷完全版中的 5 卷。而在这些运动-图象中，场上的各种运动都是作用-图象（action-images），而球队席、观众席上则是一个个动情-图像（affection-images），既被动作（action）触动（affected），又以不同强度而触动、作用于球员。举几个例子：

当樱木打了“高射炮”时，众人的动情

泽北与场外老爹的互动

球队席上的面孔还包括缺席的安西教练的“圣像”。

每次彩子撒过去一点阳光，宫城都会失神一下，但从未因此犯错。

从开篇樱木与赤木的单挑，到全作的巅峰和集大成者——与王者山王的对战，其中的每个关键动作，乃至山王一战最后一分钟的几乎每一秒，都有大量分格来表现（express）正打镜头中球员出手的动作和面孔的细节，反打镜头中对方球员的表情（expressions），教练和球迷的反应（reactions）、干涉，以及他们互相交织的潜在的记忆，其中包括亲友团、气氛组、媒体等方方面面。

左页右下角中，樱木军团和晴子及其闺蜜的表情形成了对照。

对湘北知根知底的神奈川县的老对手，和来刺探军情的“所有以山王为目标的劲旅”

尤其是最终战，几乎每次进攻的全景中，都有很多叠加的小格特写。

由此，体育场就变成了互相反射着的镜子-面孔组成的巨大的镜屋。一个简单的动作经过几番反射后，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映照出人物丰富的知觉和记忆，汇集了过往的点点滴滴，使得每个进球、甚至场上的风吹草动的背后都有故事，而且形成了反转、升华……所以，读者的感受也远比在现场固定视角上看球更为厚实。

流川在泽北手下一败涂地时，回忆起了仙道也赢不了的“那个人”。

而在终战之中，湘北坏孩子军团的任务更是前所未有的艰巨：做反派，来转形和逆转全场的山王球迷的表情及其震天响、一边倒的助威声。

晴子的脸是怎样一片风景？

在看台的这些面孔中，那面最大号的镜子、最亮的风景，就是晴子的脸。

她虽“没有运动神经”，但她的触动却极为灵敏，而且牵动着场上的赤木、樱木等人的一言一行。

首先，心地纯良的她是根直肠，使得图象几乎可以穿过透明的她。她的脸是一面最易感光的（sensitive）、近乎“全反射”、毫无折射曲率的接收板，收到什么都直接写在了脸上。比起另一个女孩——篮球部干事彩子，她的脸所传达的信息要多得多。

腾空而起的清田和晴子不断张大的嘴并置在一起，所组成的蒙太奇：前者是作用，后者是动情，而两者却在强度上得到了类比。

这点呆萌和“单纯王”樱木可以说是夫妻相了。

其次，她在国中时打球，也经常看球，远比流川枫亲卫队之流更能看出些门道。

所以，不懂球的人欲知场上吹什么风，不用看比分牌，回头看她的反应就够了——那是即时的晴雨表。一个球，要是对手看了会沉默，晴子看了会流泪，胜负乾坤就定下了。而且，比分牌显示的只是量变，不能全然反映场上的风云变幻和双方的运动趋势，而晴子通过全情投入地注视着她关心的人——流川、樱木、哥哥赤木乃至全队，她的脸就反映了这个力场中的质变，尤其是山王之战“怒涛汹涌的后半场”（第 233 话标题）中的走势。

与此同时，当她的关注对象的场上表现反射到了她的脸上后，彼此也形成了很大的张力。

一方面，在流川这个白马王子面前，晴子“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张爱玲），却得不到丁点回应。

在课外辅导中，晴子畏畏缩缩地想掏个心窝，却发现是在给人催眠……

每当她想到和流川的交流频频碰壁，总不免情绪低落，爱你在心口难开。

而另一方面，她却可以心口合一地为樱木大声加油。

她的笑颜是他源源不断的动力，而他越来越抢眼的表现也让她的视线从流川那里转移了过来，让她吃惊、欣慰、震撼，甚至留下激动的泪水。两人的脸不断地共个体化着（co-individualize），都变得越来越鲜明。

那是鸡妈妈和小鸡一样的关系啊！

在 SD 连载期间，作者井上的画法越来越写实，尤其是在全国大赛的战鼓擂响后，他不满足于把晴子画成线条圆润、傻白甜的“篮球宝贝”，而是把鼻梁、鼻孔勾勒得更明显，她的嘴也张得越来越大了。这些面孔性特征（traits of faciality）的凸显，也可以看成是象征着人物伴随湘北的砥砺前进，在性格上发生的成长。

要说明这一点，就要详细考察一下，对战山王这场重头戏如何欲扬先抑地描绘晴子的脸。我们会看到在达到晴子的情感顶点（paroxysm）以前，有过 8 次之多的捂嘴动作，以及其他各式表情。

禁令：别张嘴！

比赛一开始，樱木气势如虹的奇袭就吹响了进攻的号角。在那一刻，晴子完整的五官特写占据了一个分格，其中她的眼眸闪烁，朱唇半启。

上半场，沉浸在大好形势中的晴子遐想了一下对比赛的愿景。她不让藤井说出口，之后自己却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是晴子在本场比赛中第一次捂（别人的）嘴。

捂嘴本来就是情窦初开的晴子的招牌动作之一。全作中头一次做这个动作，是当她被说中了心思的时候，羞得捂住了彩子的嘴。

与之类似的是，到了下半场，三井亲卫队的眼睛兄眼看大势已去，没忍住捂嘴说了丧气的话，结果被崛田揍了。

一直到樱木这张“王牌报到”（第 242 话标题），湘北才中止了颓势。可心情沉到谷底的晴子再也不敢像同伴那样大声表述出渺茫的一线希望了，而是低眉垂眼地暗自寄望于他。

晴子的捂脸

可是，在“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赤木语）的河田面前，赤木却毫无招架之力。与他感同身受的晴子眼不忍视，在这场比赛中首度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噙热泪。

回溯一下，她第一次在比赛中看得眼含热泪，也是为了赤木。那是在海南一战中，他的脚踝肿得跟馒头一样，还坚持不下火线。

而之后赤木的神勇表现，更让她在全作中首次两手掩面长泣。

然而，湘北还是输给了海南，令晴子再度掩面流泪。

随后的丰玉一战中，当她看到独眼龙流川带伤上阵时，又曾掩面为他而揪心，而不是像亲卫队那样大哭大叫。

此外，当樱木和流川这对“宿敌”起冲突时，她也多次在难为情之中，无意识地做出这个动作。

在山王一战中，当晴子目睹他俩撞在一起，坏了流川的好球时，她情不自禁地把双手捂在了侧脸上。

为什么？首先当然是错愕，同时也因为左右为难，难断两人孰是孰非。

而当樱木用一招必杀技让赤木清醒一点的时候，晴子则在本场中第 2 次掩住了自己的嘴。这次用的是单手。

戳在哥的臀，疼在妹的心啊。

事实上，早在全书中湘北的第 1 场比赛（练习赛）落败后，樱木却不肯认输的时候，她就这么单手捂过了。

而在山王一战中，樱木这个傻小子前脚戳完赤木的屁股，后脚竟然当着满山满谷的山王球迷的面，宣布“我要打倒山王”，给了队友一记棒喝。不但晴子见了要大惊失色地遮住大张的嘴，连安西的嘴都成了 O 形。

紧接着，当三井投中他在下半场的第一个三分时，晴子又为他和赤木这两张湘北最初的王牌终于苏醒了而感动不已，于是第 3 次捂住了自己的嘴，这回还是用单手。

然后是轮到流川发力了。晴子虽热盼着屡败屡战的他成功，但又明白在泽北面前凶多吉少，于是第 4 次捂住了自己的嘴，这回则是用双手。又一次，这与亲卫队只看到一时风向的狂喜形成了对比。

随后，当流川在泽北面前破绽百出时，晴子紧抿嘴唇，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波澜，压抑着眼里再次闪动的泪花不掉下来。

当泽北的 2+1 又将拉开比分时，晴子的心又跌到了冰点以下。

可顽强的樱木仍不愿放弃，奋不顾身地救回篮球。此情此景，不由得让晴子的眼泪继续在眼眶里打转。

看到流川站在好似已经入殓的樱木面前，晴子第 5 次紧紧捂上了自己的嘴，这次又用的是双手。她既被舍身救球而感动得热泪盈眶，又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流川竟然会夸人了而惊讶。

决堤

比赛进入白热化的最后时刻后，观众的表情“用欧里庇德斯在《酒神的伴侣》里的悲剧的词汇说，就是一切都成了“放任大张的嘴”和“无理性”。（迪迪-于贝尔曼《构造绵延》[Construire la durée]）

当还没从伤痛中缓过来的樱木扣入了提振士气的一个灌篮时，晴子和藤井难以置信地相拥而泣，就连清田这样大大咧咧的“野猴子”也想捂嘴了。在下一页中，背对着我们的樱木还在隐忍着痛楚，而晴子则作为他的一个崇高的象征，其正面特写占据了体育场的整个半空和半页篇幅；同时，那曾为赤木、流川、樱木而含了许久的眼泪，也终于在此刻决堤了。

而在本作中，让晴子第一次憋不住眼泪的，也是樱木：那是在海南一战中，他飞身救出关键一球的时候。

流川接到樱木的传球后，随即攻入一球，把她和逐渐成为湘北队拥趸的藤井都感动得涕泪满面。

并且，晴子和藤井有史以来第一次抱在一切庆祝，也是为了樱木的精彩表现——那同样也是在海南一战中。

再次回到山王一战。到了最后的读秒阶段时，晴子在情急之下，奋力鼓呼的嘴竟然张得比高宫还宽。

在这种时间的无限细分（differenciation）中，井上用了负片效果，来表现眼角泪水飞扬的她进入了一种出神（ecstasy）、石化（petrification）状态。

而这一效果前两次的应用，都与流川有关。最早是在训练中，当流川扣入精彩的灌篮后，从她面前旁若无人地穿过。在那一刻，晴子才终于醒悟，这段她自编自导的单恋是时候无果而终了。从此，她再也不会对他星星眼和脸红了。

到了山王一战中，流川被泽北碾压的时候，她又体恤着流川的心情而黯然神伤。

流泪：时间的刻度

而在接下来这整套漫画的高潮中，我们将随着她的眼泪抑制不住地在脸上慢慢往下流，来见证最后一秒钟营救——完成最后一记中投的全程。

当樱木破坏了泽北势在必得的进球时，晴子惊愕的眼泪夺眶而出，淌到了嘴角。

比赛时间，只余下 5 秒。

在最后关头，有伤在身的樱木是全队第一个回到自己半场的。场上的速度线全部冲向了他所奔往的那个没影点。而在紧接着的场外人士正面特写的多个分格中，晴子则领衔出现了：她那无声的眼泪还在往下落，却顾不上去擦。

在这一瞬间，眼泪的流淌，成了时间的一种更本真的刻度。

削减空间

然后，我们就翻到了以下这一页，而这很可能是全作最精妙的分镜之一：

右分格的大景深构图压缩了两边观众席之间宽阔的空间，其中不再有速度线了，而只有凝结的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樱木脱手而出的球上，而位于这个视觉中心向外辐射的最右端的，正是晴子的后脑勺，带着她那标志性的闪亮短发；

接着的左边第二分格仍在相同的透视法构图里，其中，晴子作为整页中唯一一个侧面露出眼睛的场外人士，继续把视线对准了在空中飞翔的篮球，而她的眼泪还在下落；

于是，我们似乎代入了她的凝视，在接下去的 3 个分格中微微转动头部，缓缓目送皮球自行旋转着而飞向了画外仿佛是永恒的那一目标——篮筐。而且，特写越来越被放大，最后只剩下抽离了时空坐标的一个球，承载着整场比赛和所有人在象征上的全部重量。

在这里，我们看不到皮球划出了怎样的抛物线，因而无法预测其落点，只能和现场所有人一样，听天由命。而悬念也就此被拉到了最大。

这个手法与德勒兹讲的斯坦贝尔（Sternberg）的削减空间、东方空间何其相似！

在（他的）大多数影片中，事实上，我们看到的是一种空间的削减，即使他随后再拿来一个稍大的空间，然后又削减之。但这种“削减空间”的操作是典范性的。......斯坦贝尔对东方主题着迷，不是偶然的；在他进行削减的需求中，有个东西是对空间进行削减、划格子、分隔，而这已经非常重要了，意味着会有一整个东方的主题......影片一开始，我们就看到了一连串对空间的削减...... （《安纳塔汉》的）第一组镜头，其中的空间，是太平洋战争的空间，有艘日本船负责向日军占据的岛屿供应补给。（运动-图象研讨班第 10 课）

影片《安纳塔汉》截图

船被鱼雷击中，我也忘了是怎么回事了，最后立即就有了空间的削减。

《安纳塔汉》截图

幸存者到了一个岛上：第一次削减，不再是关于太平洋战争，而是关于岛上的幸存者：空间的削减。新的对空间的削减，空间很快被倒空了，甚至不是岛了；而是岛上的房子。最后，也不是岛上的房子了，而是......那些部分要么是由纸墙决定的，要么是由各种面纱决定的......

《安纳塔汉》截图

取代我们出发的那个世界，越来越突然出现的是什么呢？一个年轻女人的面孔的特写。仿佛空间的削减、对连续的空间的削减，使我们从“世界的全景”进入了面孔的特写。

《安纳塔汉》截图

那么，为什么要进行这个削减的操作呢？

为了抽象。

沃林格说：

东方文明民族对空间的心理恐惧，他们对存在物之相对性的直觉，是超于认识的，所以是抽象的。于是，他们从其无限变换的存在、无常的虚假的偶然性、自然关联中抽出外在世界的单个事物，用近乎抽象的形式使之永恒并合乎必然、接近其绝对价值，通过理性赋予外物一种必然性价值和规律性价值，净化一切依赖生命的、无常的事物，以在动荡的现象流逝中寻得安息之所。（《抽象与移情：对艺术风格的心理学》，王才勇译，金城出版社 2010 年）

而在篮球赛中，篮球及其运行就是最大的标的。

篮球场上争的，从不是球本身，而是球所象征的东西——比分及其背后的荣誉。

球一进入比赛，就丧失了物质价值，而成了幻想的形而上对象。只是因为大家都把无限欲望投注在球上，门外汉樱木看不起的这个“臭皮球”才成了人人争相夺取的超凡之物啊。

而在 SD 上述的特写中，篮球更是被抽象为了纯粹的象征物。

在紧接着的下一页中，我们看到了这一记空心球完美地穿网而过。可在这一刹那，晴子仍然不敢相信现实，最后一次用那双手死命捂住嘴，仿佛生怕影响了这一令人不可思议的逆转式结局成为板上钉钉的现实。

晴子的“血盆大口”

一直到终场哨声响起，进球笃定有效，晴子才展露了开怀畅快的大笑，四道眼泪流得满面都是。之前六番捂自己嘴的深深的压抑（还可以加上两次捂别人的嘴），终于得到了释放。

在此之前，当与陵南艰难地战至最后的时候，晴子就有过类似的一幕。在从晴子的近景到特写的 3 个逐渐放大的分格中，我们看到她先是为木暮投入的制胜一球而默默流下了两行泪水。

终场后，赤木背对着我们，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还不列队，而从小看着他朝着全国大赛苦练的妹妹已经掉下了眼泪，才向我们揭示了这一胜利那沉甸甸的分量。

樱木走了过去，只是挽住他的肩膀，没有看赤木哭得很惨的脸。

而涕泪纵横的晴子，也被打回了“大猩猩之妹”的原形。

以流俗眼光看，晴子的“血盆大口”这一张，并不“优雅”。

人类学家道格拉斯探讨过作为孔洞的嘴：身体是社会/共同体的缩影，“被象征化为一个不完美的容器，只有使它不被渗透，它才完美”（道格拉斯，《洁净与危险》[Purity and Danger] 页 158，劳特里奇出版社，1966 年），而其外孔则是调节自身与社会交往的出入口的符号（《自然符号》[Natural Symbols]，1973 年）。

所以，对女性的“樱桃小嘴”的审美，是与贞洁观念紧密相连的。在日本这样的男权社会，这种规定性也必定在无形中塑造着少女晴子的面貌。

而晴子不知疲倦地张大嘴巴来呼喊樱木的名字，乃至最后咧嘴而泣，正是把那个规规矩矩的“我”抛却脑后：心门今始为君开。

这样“放任大张的嘴”，曾是“莱辛在他自己的《拉奥孔》中最为摈弃的”（《构造绵延》）：

不妨想象一下拉奥孔的口张得很大，然后再下判断。让他嚎啕大哭来看看。拉奥孔的图象本来令人怜悯，因为它同时表现出美和苦痛；照设想的办法，它就会变成一种惹人嫌厌的丑的形象了，人们就会掩目而过，因为那副痛苦的样子会引起反感，而没有让遭受痛苦的主角的美表现出来，把这种反感转化为甜美的怜悯。只就张开大口这一点来说，除掉面孔其他部分会因此现出令人不愉快的激烈的扭曲以外，它在画里还会成为一个大黑点，在雕刻里就会成为一个大窟窿，这就会产生最坏的（shocking）效果。（《拉奥孔》第 16 页，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年）

雕塑《拉奥孔和他的儿子们》

然而，晴子这副最令人震惊（shocking）的“丑的形象”，恰恰是铭写（inscribed）在“一整个都在‘把嘴放任大张’的雕塑传统中的”，

从亚历山大大帝的古国到多纳泰罗，从圭多・马佐尼（Guido Mazzoni）和尼科洛・戴勒・阿尔卡（Niccolò dell'Arca）到贝尔尼尼，从弗朗茨・萨佛・梅萨施密特（Franz Xaver Messerschmidt）到梅达尔多・罗索（Medardo Rosso）。（《构造绵延》）

这一富有激情的（法语 pathetique）主题在美术史上反复出现，为我们呈现了一些最具强度的面孔。

多纳泰罗《抹大拉的玛利亚》（Mary Magdalene）

马佐尼的《挽歌》（Lamentation）细节

戴勒・阿尔卡（Niccolo DellArca ）《哀悼基督之死》（Compianto sul Cristo morto）中最右的《绝望的疯女人》（La folie du désespoir）

弗朗茨・萨佛・梅萨施密特的作品

梅达尔多・罗索的作品

利益相关：二十多年的《SLAM DUNK》热血粉丝，幼儿园大班就开始看了，漫画买过N多套，从口袋本小人书到长春出版社再到最后的收藏版；剧场版上映后，第一时间在香港连看数场，深圳上映后第一时间在深圳继续看……前后看了8——10遍，原声不知道循环多少遍。

根据本人，这么多年，看井上雄彦作品的经验，只想说，井上雄彦虽然很擅长细腻地刻画并不细腻的青春期男孩，乃至可以把很多没有自我意识、只知争强好胜、现实生活中遇到会觉得挺烦的男孩子，描绘得无比可爱——但是，他和真正·一根直肠的·知扑男儿之间，自始至终是有壁的，而且这壁很厚，跨越了多个物种。

根本就是生殖隔离。

如果看过《浪客行》、《Real》等作并感同身受，就会明白，井上雄彦这个人，完全不热血，完全不大众，痛恨追随主流，厌恶虚假希望，十有八九有严重的抑郁症。

他最喜欢的意象，是海水和溺毙。《浪客行》全篇，太多情节，都笼罩在滂沱的大雨中。《灌篮高手》之后他创作的篮球漫画，《Real》，讲的是残疾人的轮椅篮球，任由青春的希望被疾驰的车祸熄灭。《灌篮高手》的番外篇，叫《耳环》，满目都是海，是沉重的色彩和排山倒海的压抑，是小人物宫城良田面对大命运——那海就是巨物象征——根深蒂固的无奈。

战胜不了，呼吸不能，朝着毁灭，斗志旺盛。

商业少年漫的各种套路，对他来说和鸡汤公众号毫无分别。这些年我们见过太多烂尾了：青山刚昌、鸟山明等人遵循编辑意愿，不断拖长战线，剧情瞎编乱造，角色随时要入选复仇者联盟，连外星人都臣服，感情线一泡污，一切都为了确保漫画冲向销售排行榜前十名——对井上雄彦来说，这太恶心了。他不需要这个钱。

一直以来井上雄彦的态度是什么？不要，不给，不愿意。全国大赛动画不愿意，全员超英画蛇添足不愿意，TV版一个进球拍三集辣眼睛，湘北根本没可能夺得全国大赛的冠军，甚至赤木刚宪的体育大学保送都泡汤了。杰克苏那是绝对不会有的，不要说藤真这种被编辑按头设计出来的白马王子学生教练的男团偶像，到了后期，连远超日本人实际水平的身高设定，他逐渐都不想碰了。

这部《灌篮高手》电影，不是圈钱。是井上雄彦，要拿回对这整部作品的解释权。

当然，它面临了很多差评。

它确实太不商业了，和古早的《灌篮高手》TV版差别太大了。说是卖情怀，但一点都不情怀；樱木和流川枫是没有什么戏份的；人设是完全写实主义的，复刻井上雄彦后期，以至于有些只看过动画的“粉丝”干脆刻薄地说：看了这个版本，终于理解晴子为什么和赤木是兄妹了……

当年的流行金曲也不要了——哪怕那些前奏一响起，胡乱唱一唱，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金山银山飞过来。Being系的打榜歌自然是不能留的，要换大叔乐队上hard rock，唱的不是热血，只是平凡的中年，心力憔悴，疲惫不堪。

最重要的，主角变成宫城良田了。毕竟宫城良田是整部Slam Dunk中，唯一一个，身高和身体素质接近普通日本人的角色。身世悲惨，家里没钱，成绩一般，甚至不像流川枫和樱木花道那样有天赋，在对阵山王工业过程中打酱油，篮球生涯普通地经过，自然也会普通地结束。

这部面貌奇异的全国大赛电影，真正在讲的是：这是一场人生的至高时刻，但它也只是一场高中篮球赛。当年看漫画的我们，现在依旧平凡；剧中的角色亦然。

井上很明白：流川枫纵使无比自律，但受到身体条件限制，到美国去后混得也只能一般。赤木虽然可以考上好大学，却会离篮球越来越远。三井并不是什么好男孩，他因为膝盖伤了就误入歧途，这样的脆弱性格想必劝回来继续打球，心态该崩还是继续会崩，湘北倒在半路的全国大赛征战，让他终于成长了一些。以樱木花道的天赋，有打职业的可能性，但晚熟幼稚的人，难免还是要走些弯路……

当年看电视，觉得全国大赛无比重要，觉得他们无比伟岸，觉得不打篮球人生就是失败；但二十年过去了，反复领悟了漫画和人生的精髓，我终于接受了，你我撑死是个宫城，是山王之战中打酱油、家里穷个子矮的宫城。

宫城下了赛场，家里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收；鱼柱去做厨师了，那也不错啊；仙道如果不迟到，或许会成为一个挺不错的社畜……

全县大赛也好，全国大赛也罢，Slam Dunk只是一段值得缅怀的青春，有很多遗憾。

他们在打比赛的过程中体验了，成长了，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们终于懂得仙道彰和安西教练的心情了，可以享受钓鱼这种静谧而充满哲理的活动了。

这是绝对不割韭菜，绝对忠于自我的井上雄彦，以真正爱艺术不爱金钱的态度，时隔近三十年后，终于松口拿出的，属于他自己的《SLAM DUNK》。

属于平凡人的《SLAM DUNK》。

监督·编剧·原作井上雄彦，捍卫自己原著的尊严。

在大光明电影院和上千人一起看《灌篮高手》电影版，可能是这个春天留给我最珍贵的回忆。

明明来自城市的四面八方互不相识，却好像拥有同一套密码，只看到彼此的穿着和脸上的期待，就能分辨出同类气息——来自很遥远的过去，某个傍晚共同等动画片头音乐响起的时刻，电车驶出画面，大海露出它闪光的平静，有个男生背着包站在路口等待……那热血澎湃的希望，是大家沉默的密语。电影帮我们数了一下，起码有二十年过去了。

尽管不能分辨到场的观众是70、80后多还是90后多，是男生多还是女生多，但电影开场，那线描的五个人渐渐显影走出白色画面时，大家无法不激动地鼓掌——一种熟悉的情绪回来了，除了欢呼，不能用任何词句代替。

我像一个侦探，同时揣测很多人脑子里的画面。有的人，可能因此爱上了篮球，像樱木花道一样疯狂练习；有的人，可能因此爱上了看篮球，在球场或电视机前做某个他忠实的观众；有的人，可能爱上了看漫画，可以细数电影和漫画原作每一个不同细节；有的人，把与《灌篮高手》有关的所有时光都封存在一个宝贵的盒子里，电影打开，那个盒子的香气还在……

我是最后那一种。既不曾痴迷打篮球，也不曾痴迷看漫画。《灌篮高手》对我而言是一个符号，它关联了中学那几年所有相关的人和事——流行的电影和动画，每个人都会买的贴纸和周边，放学后一段奢侈的、抓紧看十几分钟动画片然后匆匆去上晚自习的闲暇，周末午后静静坐在球场边看喜欢的男生挥洒热汗……

但电影开始后，那些曾经十分具体的人和事都成了抽象的回忆。抽象成一种氛围，将我抽离此刻，重置于一段封存的时光中。曾经那些具体的东西都已经不在了，友谊和梦想也已远去，真实的竟然是眼前虚构的画面，是这五个人的样子，他们没有变的个性——虚构的湘北五人，竟成了我们万千人真正的朋友，并且发誓永不退场。

事实上，TV版很多情节我都忘记了。从来没有完整连贯地看过，在中学高压紧张的那几年里，每“偷“一点看到的时间，就好像得到了可以炫耀的宝藏。当电影开场以宫城良田的视角展开时，我一下都想不起来动画片里是否有他个人身世的详细介绍……就好像重新看一个故事，故事从这个叫“宫城良田”的男孩开始说起。

《The First Slam Dunk》的用意正是如此。像初次邂逅一样，遇见湘北五人，共享他们激动人心的时刻。只不过与我们记忆中那可爱的动画剧集相比，电影多了许多孤独和忧愁，像一道阴影，始终存在于某个寂寞的角落。故事里的人为何会爱上篮球，为之拼搏，恐怕都要从那些阴影说开去……篮球，成了一个承载生命之重的事物。

重量，正是电影与长篇剧集区分开来的东西。要讲述生命沉重的部分，它不再纯粹燃烧一腔热血，它也有迷惑，也有彷徨，有使不上力的时候，有害怕的时候——那些看起来充满勇气的斗士，一个个都曾在阴影中退却。而宫城良田，正是代替他们，来说出这些难以启齿的故事。

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电影中樱木花道蹦上裁判桌，试图提振球队士气却完全忽略规则时，赤木刚宪忙不迭地和裁判道歉说，樱木花道四个月前才开始接触篮球。“四个月”，这个词在我脑中翻江倒海了一下，我们这些看电影的人，已经二十几年过去了。

想必井上雄彦——那个在真实生活中同样也和我们一样在长大、在变老的人，也度过了难以言说的时光。所以当电影一开场，我们都能嗅到它与动画剧集截然不同的气氛，它带着失落、挫败、自卑和无助走来，像极了每一个真实生活中的人。

向不起眼的宫城良田投去关注目光的，正是井上雄彦本人。是他创造了不可一世、天赋爆棚的樱木花道，也是他创造了屡屡受挫、一直在怀疑和苦痛中挣扎的宫城良田——动画剧集和电影剧场版的两个主角，分别镌刻了创作者不同人生阶段的人格。代表那曾经壮志满怀、无所不能的过去的樱木花道，尽管重要，但更像一个梦；真实的宫城良田登场，他的经历才代表了更多普普通通的人，用希望去和绝望搏斗，持续不止。

宫城良田充满伤痛的回忆，和全国大赛的艰苦同时进行。比赛、球场、对手，就像一个个隐喻，不断暗示我们，成长中有这些让人窒息的难关要过。井上雄彦无疑给最弱小的宫城良田设了最难的题——父亲离世，兄长死去，母亲带着他和妹妹离开家乡，在新的地方开始生活，进篮球队和高大的人比斗，没有哪件事可以轻松面对。

于是开篇海边球场上的对话就是一段启示，哥哥说，“害怕了是吗？拿出点勇气来。”“倒下后才是关键。”他是暗语，是开关，预示了一连串的沉痛打击，也预示了应对这些难和苦的方法。只不过对还是个孩子的宫城良田来说，苦难来得太早也太重了，篮球成为唯一的解脱。

从他的身上再推开看去，湘北五人，一个个都曾面对过阴影——樱木花道也许有着非凡的意志，可以突破重重世俗眼光和规则，但更多人，就连赤木刚宪和流川枫都不能轻易接受被蔑视或孤立的挑衅，他们唯以振作自己唤醒斗志，才能对抗这些让他们消沉下去的事情。

当赤木刚宪倒地不起时，井上雄彦又别有用心地给他设置了内心戏——那个奸诈的小人从天而降，嘲讽雄壮的赤木刚宪的梦想，并且越来越多的小人人出现，他们成为一道阴影，将看似从来都充满信心的大人物困住。至此，我们才知道，连赤木刚宪这样的领头人也有恐惧。

有了宫城良田的铺垫，流川枫、三井寿对被誉为最强者泽北的恐惧，都有了可以释放的理由。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欲望的火，为之付出的代价，都是他们不得不跨过的坎。相比而言，樱木花道以顽强斗志挽救一球的牺牲只是肉体的痛苦，更多的人们，那些没有非凡天赋的人们，必须一步一个脚印，练习与心中的痛苦相处。哪怕是对手，大赛结束后的泽北获得失败的经验，配合着庙内宿命般的祈求（成长的经验与失败的经历在此处画上等号），也是他人生中必须跨过去的一个坎。

从同样是创作者的目光看去，我感到井上雄彦的画笔多了些悲悯。明亮的色彩和昂扬的力量曾是他吸引我们的地方，但时过境迁，我们一同老去后发现，阴影才是人生不可忽视的主角，我们必须好好练习，和它一直比斗，永远无法分出胜负。

电影中的画面，除了利用各种细腻多变的镜头视角展现比赛的精彩外，对我而言，井上雄彦更多了一份描绘失意的笔触——例如漫天降下的雪，即刻融化在宫城良田受伤的脸庞上；比赛最艰难时，体育馆上方暴烈的雨；大海虽然壮阔美丽，但靠着海的那座山上有一个幽暗的洞穴，藏着人心深处永远不可能再实现的梦想；还有深夜电视上不断播放的录像带，像被一道隔膜隔住，声音也有了遥不可及的距离……

这些描绘孤独和遗憾的画面，与二十多年前热闹天真灿烂的剧集区分开来，是已经挥洒过热汗、也经历过困苦的井上雄彦再次挥笔画下的内心。诚然，动画中明媚的碧空、波光粼粼的大海、甚至从水龙头喷涌而出的冲洗青春脸庞的水珠，都是我们记忆深处最动人的珍藏——但经过人世变换，看到更多不能言说的时刻，才分外明白，成长原来是这样寂寞的事，纵使有亲人、有队友、有教练，苦痛仍要自己去经历、去承受。

一束光投向榻榻米的角落，照亮生命的阴影。还有破旧的球鞋、生锈的球场栏杆、人去楼空的老屋、尘封的杂志……统统代表长大要面对的寂寞。把目光投向这些寂寥事物的井上雄彦，深深传递出一种讯号：那些不起眼、不再璀璨的人和事，它们亦可以抚慰人心，真正陪失落的人们度过难熬的时光。

独自痛哭的宫城良田，释放了一段不为人知的沉默。最终，大海又无情地吞没了成败，将潮起潮落置于每一个不起眼的瞬间——即使赢了这场年少时以为最重要的比赛又如何？真正的“比赛”和“球场”，从来都没有亮起结束的时间牌。

重新打开《灌篮高手》的动画剧集，我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天真。男孩的单车、女孩的微笑，和闪光的大海一样，随风远去。电影向那些远去的人事投去怀想的目光，曾经它们是重要的，但现在，充满缺憾的日常，也同样重要。

我想多年以后我也会怀念2023年春天大银幕上的那个击掌，它带给我重振信心的感动，会像某个初夏的傍晚微风吹起的时刻一样，相信可以拾起勇气，可以与害怕的未知正面交锋。这份感动，不以年龄为界，也不会按下停止的信号。

（注：本文有部分剧透，介意的慎点）

电影散场，后排一个姑娘默默的吐槽了句：啊？没啦？这就没啦？

是啊，这就没了...

鱼柱没出来切萝卜，仙道没和流川SOLO，樱木也没对晴子说出那句：

“非常喜欢！这一次绝不说谎！”

我能理解电影版选宫城作为主角的原因。

诚如很多人提到的，在湘北五虎里，宫城一直是最被忽视的那个，流川和樱木的经典双主角，三井的浪子回头，赤木的隐忍坚守...

在动漫里，井上对其他人的刻画已经足够完备，只有宫城，虽是主角团的一员，却一直稍显尴尬，低调的仿佛“小透明”一般。

宫城线的确有太多要补，可以理解。

但问题在于，电影版在补宫城线的同时，偏偏选择了山王战这一节点作为展开背景。

湘北VS山王，这是SD全篇里的最高潮，也正是经由这一战，湘北五虎完全觉醒，每个人的成长达到顶峰。

赤木被大和田打懵，选择了相信队友；流川被泽北压制，终于学会了传球；宫城被深津紧盯，用速度捍卫尊严；三井体力耗尽，顶残血三分板命；就连一直以“天才”自称的樱木，也靠着一记悲壮的飞身救球，确定了自己对篮球的心意..

山王战原本是场太过精彩的群像戏，正常来讲，单拎出任一条线来进行叙述，都会是好看的。

但电影版还是“翻车”了，因为井上实在太贪了...

电影版一方面太想补足宫城线，把大幅的篇幅给了宫城，另一方面，又想尽量保留原作中的那些经典画面，不敢大刀阔斧地删改。

什么都想要，结果，反而是什么都得不到...

正常的电影逻辑里，观众跟着一个角色一起经历挫折、低谷、自我怀疑，然后故事来到高潮部分，主角以成长后的爆发扭转战局，为观众提供足够的情感释放，以此达成闭环，形成人物弧光。

但在电影版里，这一循环被无限弱化了。

从宫城这一角色来说，突破山王防守的那一幕，是其在整个故事中最最重要的高光时刻。但从整个山王战的故事来讲，这个“高光”却又太微弱了。

它不是湘北的致胜时刻，甚至不能算湘北改变局势的最关键时刻。

于是矛盾出现了。

导演在故事开始，花了一半的篇幅，来对宫城进行刻画描写，却又在故事最后，将高潮定格在流川与樱木进球后的“世纪击掌”。

观众花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看着少年宫城一步步成长，然后在最后的两分钟，在两位真正的主角闪耀表演之下恍然回首，哦，原来，主角不是那个少年啊。

这种叙述方式，近乎残忍。

而问题还不止于此。

一般而言，在关键时刻插入部分记忆闪回，能有效帮助观众理解角色在这一刻的所思所想，是有利的。但频繁的闪回，只能干扰观众的沉浸感。

对于本片，导演在比赛中反复插入宫城的回忆，不仅打乱了整场比赛的紧张感，也使得观众对于除宫城以外的其他角色，无法深入感悟。

樱木跳上桌子，高喊打倒山王那一幕，本来应该是很热血的一幕，但我所在的场次里，大家却都在笑。

“对我来说，最光荣的时刻就是现在！”

这大概是除了“教练我想打篮球”之外整个SD里最燃的一句台词。

但在电影版里，喊了吗？喊了。燃了吗？好像又没燃。

更遑论最后的“世纪击掌”…

的确，当那些熟悉的画面再现的时候，我还是会有那么一些触动。

但比起预期而言，这份触动，显得太轻飘飘了...

SD的确是一部神作，它所描述的热血、青春，给曾经的我们带来了太多的感动。

对于这样的一部作品，要求观众抛开情怀的去看，是不可能的。

但如果看完全片，留给观众回味的仍然只有情怀，亦或是最初那些感动的残留倒影。

那我觉得，这样的一部作品，多少是有问题的。